40

天很快就亮了。崔西昨晚回到位於銀色馬刺的汽車旅館時,已經過了午夜,她在床上躺了很久,但睡意就是不來。她記得當時床頭櫃上的電子鐘上顯示著兩點三十八分,而到了四點五十四分,她終於決定下床。

她拉開窗簾,看到從低沉的灰色天空落下的白色簾幕般的雪花。白雪已經滿滿地覆蓋了地面,附著在樹枝和電線上,也軟化了小鎮的各式聲響,給人一種不真實的寧靜感。

崔西在西雅圖時就預定了旅館房間,當時她是考慮到如果留宿在丹的住處,早上可能會被記者拍到他們兩個一起離開的照片。在昨夜的槍擊案發生後,丹堅決要求她留下來,兩人還為她一個人去住汽車旅館而爭論了一番。她以化解卡洛威對她的恐嚇的方法,來化解丹的憂心。“那只是有人喝多了而已。”她說,“如果有人想殺我,他有相當好的機會可以瞄準,而且他也不會用鉛彈。我身上有手槍,足以保護自己。”

但事實是,她不願意再拖累丹和福爾摩斯涉險。

她駕車駛進卡斯卡德郡法院的停車場,本打算提早一個小時抵達聽證會現場,以避開大批媒體的包圍。但法院停車場居然已經四分之三滿了,攝影師和記者在路邊的新聞采訪車附近三五成群,他們一看到崔西,立刻蜂擁而來,追著她穿越停車場,一起朝法院走去。

記者扯著喉嚨大聲提問:

“探員,請談談昨晚發生的槍擊案。”

“你擔心生命安全嗎,探員?”

崔西沒理會他們,徑自朝高聳的階梯走去,階梯上方就是法院,其主體是由梁柱和山形墻構成。

“你為什麽會在丹•奧萊利的住處?”

“警方找到了嫌犯嗎?”

她越是接近階梯,記者和攝影師的陣仗就越大,令她寸步難行。法院前還堵著一排看熱鬧的人,他們全都裹在厚厚的冬衣裏,衣服上還有斑斑白雪,隊伍彎彎曲曲地繞下階梯,分散在人行道旁,使得通行的空間更加狹小。

“你會出庭作證嗎,探員?”

“這要看律師的決定。”她想起當年審訊時,她和家人根本不需要排隊等著進法院。

“你跟埃德蒙•豪斯談過嗎?”

她從人群中擠出去,朝法院南側的玻璃門走去,那一區的座位在埃德蒙•豪斯初審時是被特別保留給家屬、證人和辯護律師的。崔西敲敲門,玻璃門內的法警毫不遲疑地為她開門,連她的證件都沒檢查就放她進去了。

“我是初審時勞倫斯法官的法警,”他說,“你應該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聽證會的法庭正是上次那個。”

為了容納預期中的人潮,梅爾法官果然被分配到了二樓的禮堂式法庭。二十年前,埃德蒙•豪斯就是在這裏接受審判的。法警允許崔西提早進入法庭,她踏了進去,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淒涼的過往。法庭內的一切幾乎都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依舊是奢華的大理石地面、桃花心木制品、拱形的木格天花板,以及垂掛下來的彩繪玻璃燈具。

崔西向來把法庭比作教堂,華麗的法官席像十字架一樣是全場關注的焦點,它高高在上,俯視著整個審判過程。控辯雙方訴訟代理人的兩張桌子面對著法官席,翻過一道附有彈簧閘門的欄杆後就是旁聽席,現在通道兩側的十幾張靠背長椅上都空著。所有證人將從旁聽席後方進入法庭,走下通道,推開彈簧閘門,從訴訟代理人的兩張桌子之間走過去,坐上證人席的木條座椅。法庭左側是一扇扇木框窗戶,它們此時此刻正放映著持續不斷的雪景。

唯一改變的是科技設備。一台平板電視占據著法庭的一個角落,取代了從前向陪審團展示照片用的黑板,幾台電腦分別立在兩張律師桌、法官席和證人席上。

丹已經將文件在律師桌上安置妥當。崔西進來時,他回頭瞥了她一眼,又轉回去繼續復習筆記。盡管經歷了昨晚的突發事件,穿著海軍藍西裝、白襯衫和打著銀色領帶的他,看起來依然精神奕奕。萬斯•克拉克則正好相反,他站在丹隔壁的桌子旁邊,靠近只有座椅的陪審團席,整個人無精打采。他已脫下了藍色運動外套,襯衫袖子卷到前臂上,雙手撐在桌上,蜷著身體,在一張地形圖上方低垂著頭,緊閉雙眼。崔西納悶他是否曾經想過會再回到這間法庭,坐在二十年前被他定罪的同一位被告的隔壁。她猜他應該想都沒想過。

她身後的法庭大門打開,更多舊識進來了。埃德蒙的叔叔帕克一看到她,有些不知所措,似乎不知是該留下還是退出去。他蒼老了許多。崔西推測他現在應該在六十五歲上下,盡管他的頭發稀疏、花白了,但依然綁成幾條辮子,垂在工裝外套領子上,他的皮膚因為長年戶外工作的關系粗糙黝黑,同時也因生活的艱辛和酗酒而松垮萎靡。他把雙手插進磨損的牛仔褲口袋之中,垂下視線,沿著後墻朝法庭內部走去,鋼頭工作靴拖著地板的聲音回蕩開來。他在第一排位於丹後面的位置坐了下來,那是和初審時一樣的位置,當時那一排通常都只有他一個人。崔西的父親在初審的每個早上必定會過去跟他打招呼,崔西曾經詢問過原因,詹姆斯是這樣回答的:“帕克也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