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要來吃晚餐

我們慣於抹掉可能有助於減輕罪責的證據。這是因為我們都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斷,因此不去加以證實。以這樣的方式形成的任何東西都不配稱之為真相。

——瑪麗琳·羅賓遜《亞當之死》

注:瑪麗琳·羅賓遜,美國當代著名作家,橘子文學獎得主。

許多時候,人寧願相信通常被看作絕對不理性的東西。這並不表示它真的不理性,但肯定是不合理的。也許存在超理性的東西:超越通常概念或邏輯的理性,只有能看到更寬闊或更現實的情形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信仰也許就是如此。

麥克不敢確信的東西很多,但在同結冰的車道搏鬥之後幾天的某個時候,他卻已在內心深處確信,那張字條的出現有三種看似合理的解釋。字條可能來自上帝(聽起來相當荒唐),也可能是一個殘忍的惡作劇,還可能更為兇險——來自殺害梅西的兇手。總之,字條主宰著他清醒時的思緒,也左右了他夜間的夢境。

他開始秘密計劃下個周末前往棚屋,最關鍵的是不能告訴任何人,連南都不能告訴。一旦計劃泄露,他甚至找不到應付爭論的合理解釋,他害怕自己會被鎖起來,絕對不準前往。總之,他認準對此事的談話只會帶來更多的痛苦,而最後不會有任何結果。他對自己說:“我要為了南而保守秘密。”再說,承認那張字條就等於承認他有秘密瞞著她;而這個秘密,他覺得仍應該保留。有時候,誠實只會帶來無窮的麻煩。

星期五,拂曉之前,麥克已經開車出了城,駛上第八十四號州際公路。昨晚南從她妹妹那兒打回電話,讓他知道他們已經安全順利抵達。至少在星期天之前,南不會再打回電話。到了那時候,即便他還沒到家,也可能走在回家的路上了。為防萬一,他把家裏的座機轉接到手機上,但進入保護區後,他卻無法接收信號。

他順著三年半前走過的路重走一遍,但有一點小小的變化:停車上廁所的時間減少了,駛過摩爾諾馬瀑布時連看都不看一眼。由於梅西的失蹤,他根本不讓自己想起這個地方,只想將情感隔絕在內心上了掛鎖的地下室裏。

在爬上峽谷的一長段路上,麥克感覺一種悄然出現的恐慌開始滲透進內心。他曾嘗試避免去想自己正在做的事,只是一步步按部就班,但被抑制的懼怕就像小草從水泥裏擠出來一樣,開始嶄露頭角。他目光變得呆滯,兩手抓緊了方向盤,在每一個出口坡道都要跟掉轉車頭回家的誘惑抗爭。他知道自己正直接駛向痛苦的中心,巨慟的渦流使他變得有些恍惚。此時此刻,往事一幕幕閃現,刀刺一般的盛怒瞬間一波波襲來,與此同時,嘴裏嘗到了膽汁和血的滋味。

路上車不多,伊姆納哈公路和一些更小的道路都暢通無阻,而且這個時節天氣非常幹燥,比他預想的要暖和許多。但他開得越遠,速度就越慢,仿佛那間棚屋在以某種方式抵禦他的到來。當他爬最後兩英裏的山坡前往通向棚屋的小徑時,吉普車輾過了雪線。發動機的轟鳴並未蓋過車輪深陷冰雪但頑強前行的嘎吱作響。兩度拐錯了彎不得不原路返回耽擱了時間,當麥克最終把車開到路邊,在幾乎看不見的小徑路口停好車,時間剛過中午。

他坐在原地差不多五分鐘,責怪自己竟幹出這等傻事。從約瑟夫城到這裏的一路上,伴隨著痛楚的湧動,往事時時重現,此時他心中堅定的感覺就是:不要再往前走了。但內在的沖動簡直無法抵抗。即便內心還矛盾重重,他已在扣上衣的紐扣,伸手去拿皮手套。

他停住,凝視小徑,決定把所有東西都留在車上,只身踏上直通湖邊約一英裏的路。這樣做至少不必在返回時把東西費力地拖上山來。他期望花不了多長時間就能返回。

天氣冷得使麥克呼出的熱氣足能停留在四周的空氣中,甚至會凝結成雪。胃裏逐漸形成的疼痛此時加劇到令人恐慌的程度。才走了五步,他就停下,一陣強烈的惡心襲來,使他站立不穩,不禁撲通跪下。

“救救我吧!”麥克呻吟道,兩腿顫抖著站起身,邁開一步,但又停下來往回走。他打開後排車門,進去翻找一通,直到摸到那只小錫盒。他打開蓋子,找到要找的東西——最喜歡的梅西照片。他想把照片與字條擱在一處。他蓋上盒蓋,把盒子留在座位上,又盯著另外一個放手套的盒子躊躇片刻。最後,他打開盒子,取出威利的手槍,檢查一下,確認子彈已經裝上,保險已經關閉。他下了車,站住,關上車門,撩起上衣,手槍插進後腰的皮帶裏,轉身再次面對小徑,再次看一眼梅西的照片,把它和襯衫口袋裏的字條放在一起。要是人們找到的是他的屍體,至少知道他心裏在想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