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1944年5月29日,星期一

06

迪特爾・法蘭克開著那輛希斯巴諾-蘇莎趁著黑夜趕路,同行的是他的年輕助手漢斯・黑塞中尉。汽車已開了十年,但它結實的十一升發動機馬力充沛,毫無倦意。昨天晚上,迪特爾在後擋泥板上發現了幾個排成一條優美曲線的彈孔,那是聖-塞西勒廣場交火留下的紀念品,但車的機械性能沒有受損,而他認為這幾個彈孔給汽車增添了魅力,就像一個普魯士軍官經過決鬥臉頰上留下的疤痕。

開車穿過巴黎漆黑的街道時,黑塞中尉將大燈遮上,當他們來到去諾曼底的路上後才取下了罩子。他們輪流開車,每人開兩個小時,盡管黑塞情願全程都讓他一個人開。他喜歡這車,也像崇拜英雄一般崇拜它的主人。

迪特爾坐在乘客座位上,車燈前不斷延伸的鄉間道路給他催了眠。他似睡非睡,想象著自己的未來。盟軍會奪回法國,把占領軍趕出去嗎?想到德國可能戰敗,他難免心情低落。也許會有某種和平解決方式,德國放棄法國和波蘭,但保留奧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但這似乎也好不了多少。他發現,自打他在巴黎生活,與斯蒂芬妮一道經歷了刺激和放縱之後,很難想象再回到科隆,跟自己的妻子和家人一起過原來那種日子了。不論是對德國還是對迪特爾,唯一完美的結局就是讓隆美爾的軍隊將侵入者推回大海去。

在潮濕的黎明來臨之前,黑塞開進了一個中世紀的小村拉羅什-居雍,它位於巴黎和魯昂之間的塞納河上。他在村口的路障邊停下,但崗哨知道他們要來,很快就放行了。他們默默經過一座座大門緊閉的房子,到達一座古老城堡大門口的另一個檢查站。最後,他們把車停在一個鵝卵石鋪地的大院子裏。迪特爾讓黑塞留在車上,自己走進大樓。

德軍西部戰區總司令格爾德・馮・倫德斯泰特元帥是位來自舊軍官階層的高級將領,值得信賴。他的手下是負責法國海岸防禦的埃爾溫・隆美爾元帥。拉羅什-居雍城堡是隆美爾的總部。

迪特爾・法蘭克感到自己與隆美爾很親近。兩人都是教師的兒子——隆美爾的父親曾是位校長——因此都能從馮・倫德斯泰特一類人身上感到德國軍隊那種冷冰冰的傲慢氣息。但除此之外,他們又有很大不同。迪特爾縱情逸樂,很是欣賞法國提供給他的所有文化和感官享受。隆美爾則是一個沉湎於工作的人,不抽煙不喝酒,常常忘記吃飯。他只結識過一個女友並娶她為妻,一天要給她寫三封信。

在大廳裏,迪特爾見到了隆美爾的副官沃爾特・莫德爾少校,這是一個性格冰冷、頭腦極其復雜的人。迪特爾尊重這個人,但無法喜歡他。他們在前一天的半夜裏通過電話。迪特爾簡單說了一下他在蓋世太保那兒遇到的問題,說自己希望盡快見一見隆美爾。“早上四點到這兒來。”莫德爾說。隆美爾總是在淩晨四點鐘出現在他的辦公桌前。

現在,迪特爾懷疑自己是否該這麽做。隆美爾可能會說:“你怎麽竟敢拿這種瑣碎事來打擾我?”迪特爾覺得隆美爾不會。指揮官總是喜歡掌握細枝末節,他幾乎可以肯定隆美爾會支持他,答應他的要求。不過這也難說,尤其是在指揮官備受壓力困擾之時。

莫德爾輕輕點了一下頭,算作打招呼:“他想現在就見你。跟我來。”

兩人經過走廊時,迪特爾說:“意大利那邊有什麽消息?”

“都是壞消息。”莫德爾說,“我們要撤出阿爾塞。”

迪特爾表情堅忍地點了點頭。德國人在拼命戰鬥,但他們仍然無法阻止敵人向北前進。

一分鐘後迪特爾走進隆美爾的辦公室,這是位於一樓的一個寬敞華麗的大房間。迪特爾注意到一面墻上掛著一塊價值連城的17世紀哥白林掛毯,頓時心生羨慕。這裏辦公用具不多,但幾把椅子和一張巨大的古董桌子,在迪特爾看來可能與掛毯一樣古老。桌子上放著一盞燈,桌子後面坐著一個小個兒男人,發際線已退後,長著一頭淡棕色的頭發。

莫德爾說:“法蘭克少校來了,元帥。”

迪特爾緊張地等在一旁。隆美爾繼續讀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張紙上做了個記號,那姿態就像一個銀行經理在查看他最最重要顧客的往來賬目。而當他擡起頭來,立刻變成了另一個樣子。迪特爾以前見過這張臉,但每一次見到他,都讓迪特爾感到氣勢壓人。這是一張拳擊手的臉孔,長著扁平的鼻子和寬寬的下巴,靠得很近的雙眼,整張臉上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挑釁神情,這讓隆美爾成了一位傳奇般的指揮官。迪特爾記得隆美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故事,那是他的第一場戰役。他帶領著三個人組成的先遣隊遭遇二十人的法國部隊。他沒有撤退尋求增援,而是朝對方開火,勇敢地沖入敵陣。他幸運地活了下來——但迪特爾記得拿破侖的名言:“我要的就是幸運的將軍。”從那兒以後,隆美爾就一直喜歡大膽的突然襲擊,而不是謹慎的計劃進攻。他與他的沙漠對手蒙哥馬利是截然相反的兩極,後者的觀點是直到有把握取勝才發動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