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1941年5月的最後一天,丹麥西海岸莫蘭德市的大街上出現了一輛奇怪的車子。

那是一輛丹麥制造的光輪挎鬥摩托車。在這裏出現摩托車本身就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因為除了醫生和警察——當然還有占領這個國家的德國兵——之外,沒人能搞得到汽油。這輛車的四缸汽油發動機被換成了一個廢棄摩托艇的蒸汽發動機。挎鬥裏的座椅也被移走了,換成了鍋爐、燃燒室和煙囪。因為這個發動機替代品動力太低,所以摩托車的最高時速也只能達到每小時22英裏,開起來並沒有平常那種呼嘯而去的架勢,只有溫和的冒氣聲。不過,緩慢的速度和詭異的安靜反倒讓這車子增加了些莊重感。

座椅上的高個子年輕人名叫哈羅德・奧魯夫森,今年十八歲,皮膚白皙,頭發整齊地梳向腦後,露出了高高的額頭。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身穿校服的維京人。為了買這輛價值六百克朗的光輪,他攢了整整一年的錢。可就在他買下它的第二天,德國人就頒布了限油令。

哈羅德當時氣瘋了。他們有什麽權利這樣做?但無論如何,他是個不喜歡抱怨而更喜歡行動的人。

改裝這輛車又花了他一年的時間。除了上學和準備大學入學考試之外,只要一有時間他就會搗鼓這架光輪摩托。就好比今天——他所在的寄宿學校正在放聖靈降臨節假——在復習了一個上午的物理方程式以後,哈羅德利用下午的時間在車子的後輪上安了一個廢棄割草機上的齒輪。現在,車子一切正常。他準備到酒吧去聽聽爵士樂,順便看看能不能遇到什麽女孩。

哈羅德熱愛爵士樂,那恐怕是除物理之外最讓他感興趣的東西了。當然,最棒的爵士樂手在美國,但就算是他們丹麥本土的模仿者也絕對是值得一聽的。在莫蘭德,你有時候就能聽到相當好的爵士樂,或許因為那兒是國際港口,充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水手。

但當哈羅德開到位於碼頭區中心的熱度酒吧時,卻發現那裏居然門窗緊閉。

這有點兒奇怪。現在是周六晚上八點鐘,而這裏又是全城最熱鬧的地段。酒吧都應該人滿為患才對。

他盯著那棟沉寂的建築,一個過路人停下來看了看他的摩托車。“這是什麽新鮮玩意兒?”

“蒸汽發動的光輪。你知道這間酒吧是怎麽回事嗎?”

“酒吧是我開的。這車用什麽作燃料?”

“只要是能夠燃燒的東西就行了。我用的是泥炭。”他指了指車子的挎鬥。

“泥炭?”那男人笑了。

“為什麽關門了?”

“納粹關的。”

哈羅德心中頓時一陣反感。“為什麽?”

“因為我雇了黑人樂手。”

哈羅德從來沒親眼見過黑人樂手,但他聽過他們的唱片,知道他們是最棒的。“納粹是無知的蠢豬。”他生氣地說。一個挺好的夜晚就這麽毀了。

酒吧的主人很快地掃視了一下四周,以確保沒人聽到哈羅德剛剛的話。雖然德軍占領者對丹麥的管制還算寬松,但依然沒什麽人會公開得罪納粹。還好,目所能及之處一個人都沒有。他又把目光轉回到那輛光輪上。“這樣能開嗎?”

“當然能。”

“誰幫你改裝的?”

“我自己。”

那人眼中的好奇一下子轉變成了欽佩。“聰明。”

“謝謝。”哈羅德打開了向發動機輸送蒸汽的閥門,“真遺憾你的酒吧關了。”

“我希望幾個星期之內他們能批準我開門。可是我必須要保證只雇用白人樂手。”

“沒有黑人的爵士樂?”哈羅德生氣地搖了搖頭,“這就好比是禁止餐廳雇法國廚師。”他的腳松開了刹車,摩托車緩緩地開動了。

他想了一下是不是要去市中心,看看在廣場旁邊的咖啡館或是酒吧裏能不能撞到自己認識的朋友,可爵士吧的事讓他突然沒了興致,無心再逗留了。他決定回港口去。

哈羅德的父親是桑德島上的牧師——那是個離岸只有幾英裏的小島。往返於桑德的渡船已經靠了岸。他直接把車開了上去。船上擠滿了乘客,大部分他都認識:一群漁民剛剛看過一場足球賽,之後又喝了幾杯;兩個戴著帽子和手套的富家女人牽著小馬,還提著一堆購物袋;另有一家五口人剛去城裏串了親戚;還有一對他並不認識的情侶可能是要去島上的一家高級酒店吃晚餐。他的摩托車幾乎引起了每個人的注意,他不得不再解釋一遍蒸汽發動機的工作原理。

在船開動前的最後一分鐘,一輛德國制造的福特小轎車開上了船。哈羅德知道,這是阿克塞爾・弗萊明的車。阿克塞爾・弗萊明是島上那間酒店的主人。弗萊明家和哈羅德家是宿敵。無論是阿克塞爾・弗萊明還是奧魯夫森牧師都認為自己才是島上當仁不讓的領導者。兩位家長之間的對立情緒波及了整個兩個家庭的關系。哈羅德不知道弗萊明從哪裏弄來了汽油。或許金錢真是萬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