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 第2節

爸爸說,不是神秘,是保密……

爸爸的嘴唇厚厚的,舌頭也厚厚的。厚就是不靈活。嘴唇和舌頭不靈活的人,說話總是說不玲瓏。爸爸就是這樣,他說“神秘”和“保密”,總是說不玲瓏,我聽著,感覺像沒什麽異樣的。但感覺歸感覺,事實是事實,事實是爸爸的單位是個保密單位,在離我老家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前,媽媽總說爸爸是城裏人,可實際上爸爸這裏哪是城裏,是在山上,離真正的城市遠著呢,中間隔著兩座山,坐汽車都還要半個多鐘頭。爸爸說,這就是因為他們是保密單位,所以才需要建在山上。山上沒人的,好保密。

不過,我希望還是在城裏,在山上怎麽叫城裏人呢?我覺得,爸爸這地方跟我們鄉下沒什麽兩樣的,房子都造在朝陽的山坡地上,門前有樹,屋後有菜地,有雞窩,路上有東張西望的狗。早上,雞一遍一遍地叫,夜裏,狗有時候不叫,有時候亂叫。那些狗啊雞的,叫的聲音,跟我們村裏完全一模一樣的。有一次,我跟媽媽這麽說了,媽媽似乎有點不高興,用大眼瞪著我說,你在家裏能在早上晚上一遍遍地聽到軍號聲嗎?這倒也是。這裏雖然沒有一個解放軍,也看不見一杆槍,卻老是吹軍號,跟部隊上似的。有一天,爸爸好像給我透露了一點秘密,說這就說明這裏不是一般的單位。至於怎麽個不一般,爸爸又說這是不該問的。爸爸還交代我,也交代媽媽,我們平時可以在院子裏玩,但不要走出院子。我問為什麽,爸爸說這山上毒蛇特別多,樹林裏還有野獸,野豬、大灰狼、狗熊,都有。

剛來的時候,我和媽媽像老家村裏的治保幹部一樣,整天都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我們不敢走出院子,怕外面有蛇。我是最怕蛇的,媽媽也怕。媽媽說,蛇是吃墳墓裏死人爛掉的肉長大的,渾身都有毒,唾沫星子都有毒,嚇得我們只敢在院子裏走。院子裏都是水泥路,媽媽說蛇不長腳的,走不來水泥路,上了水泥路,就像人上了冰凍地,走不快的。但是,院子還沒有我們村子大,我們走著走著就走到院子外頭去了。走出去才發現,院子外頭還是水泥路。這下媽媽膽大了,帶著我亂走,反正沒事情。有一天,媽媽帶著我從一扇小小的鐵門出去,走著走著,走到一扇很大的鐵門前。鐵門關得死死的,我們剛在門口站一小會兒,裏面就有人出來,是個半老頭子,戴著紅袖章,說話很兇的,問我們是什麽人。媽媽報了爸爸的名字,他才變得客氣一點,說這裏不能進的,要我們走開。就在他跟我們說話時,門開著一條縫,我從門縫裏看進去,看見一堵墻,上面寫著好大的字。我沒讀書,不識字的。可媽媽說我應該認識上面的一個字:人,她教過我的。我說,我沒看見上面有“人”字。媽媽說,怎麽沒有,有好幾個呢,接著把那些字一個個都背給我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還真有好幾個“人”字呢。媽媽說,這是北京毛主席說的一句話,意思是我們國家很強大,誰都不怕,美國也不怕,蘇聯也不怕。後來,在回來的路上,媽媽告訴我,爸爸就在這大鐵門裏工作。過了好些天,媽媽又告訴我,爸爸在裏面好像是在造打美國佬的武器。秘密武器。我聽著,緊張得連骨頭都收緊了,夜裏還做了夢,看見爸爸在造一輛大坦克……

有一天,是星期天,媽媽還在睡覺,爸爸帶我去食堂買饅頭,我一下子見了很多爸爸單位上的人。有一個人,好像跟爸爸很熟悉的,見了我很高興的樣子,把我高高舉起來,舉過頭頂,說要把我當炸彈扔出去,嚇得我哇哇大叫。事後我知道,他是跟我開玩笑的。但是他說的“炸彈”提醒了我,使我想起應該問一問爸爸,他是不是在鐵門裏面制造打美國佬的秘密武器。大坦克。爸爸聽了,一下捂住我嘴巴,不準我往下說。其實,我不是大聲說的,我是小聲說的。但還是把爸爸嚇壞了,連臉都白了一層。從食堂裏出來,爸爸很嚴肅地問我是從哪聽說這事的。我說是媽媽說的。爸爸氣得一聲不吭,拉著我氣呼呼地回到家,把媽媽從床上叫起來,同樣十分嚴肅地問她:關於造武器的事,他是從哪聽來的。

開始,媽媽沒注意到爸爸的嚴肅,還嬉皮笑臉的,開玩笑說是爸爸自己告訴她的。爸爸說不可能。媽媽說,怎麽不可能,這裏人我都不認識,你不說,誰來跟我說這些?說得爸爸臉色又白了一層。爸爸懷疑是自己在夢裏跟媽媽說了這些,便認真地交代我和媽媽,千萬不能說出去。媽媽問,如果說出去呢?爸爸說,如果說出去,叫領導知道了,他一定要挨處分的。媽媽這才說真話,罵他:你這個烏龜,白天都不說話,還在夢裏說呢,想得美。媽媽說,她這是聽對門樓裏的一個家屬說的。我知道,媽媽說的人就是兵兵媽媽,這兩天媽媽經常去她家串門。媽媽對爸爸說,兵兵爸爸比你官還大,是個科長,要管幾十號人呢。爸爸生氣地說,就憑他說這個,就不配當科長。媽媽說,那你去告他啊。爸爸說,告什麽告,咱們把自己管好就行了,人家的事人家自己去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