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碼 第6節

老鱉是個年過六旬的老頭,高個,奇瘦,頭大,走起路來,腰板筆直,吊手吊腳的,是那種有點異形異態的人;加上連日受刑,蓬頭垢面,目力渙散,走路飄飄忽忽的,乍看上去簡直像個鬼:餓死鬼。

老鱉是被王田香從城裏押來的,目的是認人,認毒蛇。由此可見,肥原是被吳志國的“道理”說服了。確實,肥原本來對李寧育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現就心存疑慮,只是後來在驗筆跡過程中,突然被吳志國的“如山鐵證”沖昏了頭腦,一時把李寧育丟在了一邊。但早晨吳志國通過頑強又智性的辨證,把他對李的疑慮又復活了。孰是孰非?他在吳、李兩人間搖擺起來,於是想到打老鱉這張牌。他不相信他們不相識,即使老鱉不認識毒蛇,但毒蛇不可能不認識老鱉。只要相識,當面相見,輔以一定招術,難免會起“反應”。是狗總是要叫的,是鬼總是怕見光的。他把老鱉押來當狗用,當鬼試,先試了吳志國,套話,威逼,毒打老鱉。沒有結果,便又去試西樓裏的人,主要是李寧育。還是老一套,引誘,威逼,毒打,察看觀者反應。最後,老鱉都快被打死了,但還是無人有一點“活”的反應,簡直把肥原氣死了。吳、李兩人在這件事上幾乎打了個平手,惟獨的輸家是他肥原。他本來以為可以借老鱉這張牌在吳、李之間做出最後抉擇的,但打了之後才知道,這張牌白打了,什麽收獲都沒有,既沒有想像中的抉擇,也沒有意外的收獲。

不過,這張牌還沒打完,老鱉還活著。他要用老鱉的性命來好好再出一次牌。於是,他把老鱉從西樓帶回來,帶到東樓,推到吳志國跟前,掏出手槍,問吳志國:“是我來斃還是你來?”

吳志國說:“我來。”接過手槍,對準老鱉的腦門連開三槍,把腦花都打出來了。

肥原誇獎道:“你表現很好,讓我想到貴國的一個成語——大義滅親。”嘴上這麽說,但在心裏,他自有明斷。如果說之前肥原對李、吳的懷疑是相等的,那麽吳“這三槍”打破了這個平衡:對李的懷疑超過了對吳。於是,肥原策劃了下一個行動,是專門用來圈套李寧育的。他叫王田香給吳志國找來紙筆,要求吳寫一份臨死血書,內容是他親自口授的,吳志國只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現成的,還在老鱉頭上無聲地流淌,透散著腥熱的熱氣。吳志國從容地蘸著熱乎乎的血,照著擬定的內容,力透紙背地寫下一份鮮紅的“遺書”:

張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證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寧育。請相信我!請善待我的家人……吳志國絕筆。

肥原看了看未幹的血書,對吳志國說:“記住,從現在開始你已經死了。”

吳志國哼一聲,“我死不了的,李寧育會讓我活過來的。”

肥原冷冷一笑,“別高興得太早。你想過沒有,如果李寧育不是毒蛇,你會死得更慘,我不會善待你家人的。”

吳志國大聲說:“他肯定是毒蛇!”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說了才算數!”

但肥原至終也無法這樣說,因為李寧育把他的牌又打回來了。要說這張牌肥原是打得夠精心的,非但親自出面,還動用了眾人、汽車做道具,造足了聲勢。這是一出戲,經過了苦心編排,有來龍去脈,分起承轉合。起的部分主要是肥原的戲,他把李寧育單獨約至戶外,漫無目的地在後院山坡上繞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對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後,兩人在涼亭裏坐了下來,似乎要暢談一番。涼亭依山而立,地勢高,地基也高,所以視野遼闊,由此向外看,院內一切景致盡收眼底。他們剛坐下不久,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停在東樓前,把老鱉的屍體拉走了。與此同時,王田香帶一輛綠色吉普車,把西樓裏的人:汪大洋,唐一娜,童副官,都接上車,走了。至於為什麽走,去哪裏,王田香一概不說。這一切,涼亭裏的肥原和李寧育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只是道的盡是假話,把老鱉的屍體說成了是吳志國的,把汪、唐、童的莫名出走說成了回家。

“為什麽回家?”肥原自問自答,“因為事情已經結束,毒蛇的真相已經大白了。”

“誰是毒蛇?”肥原又是自問自答,“嗯,先不談這個吧,我想替吳參謀長了掉個遺願,死人的事總比活人要緊,你說是不?李先生。”說著,笑眯眯地看著李寧育,要求李寧育再說一遍當初跟吳副參謀長透露密電的過程。肥原認真地說:“你應該知道,如果你說的跟昨天不一樣,有出入,我會怎麽想。”

李寧育想了想,一邊無聲地撚著佛珠,一邊平聲靜氣地回憶起來,時間,地點,起因,過程,對話,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雖不能說和“原話”只字不差,但可以講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