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碼 第2節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籠罩在西湖水面上的霧煙尚未消散,張司令的黑色小車已經孤獨又招搖地奔馳在西湖邊上。還沒有到八點鐘,小車已經駛入墻高院深的裘莊,徑直奔往西樓。繞過假山和一架紫色的藤蘿,車裏的張司令已看得見西樓。王田香已接到門口哨兵的通報,恭候在樓前;在他背後,是兩個荷槍的哨兵;哨兵的身邊,豎著一塊明顯是臨時立的木牌子,上書“軍事重地,閑人莫入”八個大字。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裏落實的。奇怪的是,張司令的司機也被列為閑人,在他隨行前往時,哨兵客氣地擋住了他。

哨兵說:“對不起,請在白線外等候。”

司機愣了一下,看地上確有一道新畫的白線,彎曲有度,把房子圍了個箍,像迷信中用來驅邪避災的畫符。

因為夜裏睡得遲,更因為沒想到司令會這麽早光臨,一幹人都起得晚,唐一娜甚至在司令上樓時都還在床上。司令如此之早(絕對是在第一時間)來看望大家,讓各位都感到受寵若驚,有一種天降大任於斯的莊嚴性和緊迫感。後來當他們下樓來,看到樓前的兩位荷槍哨兵時,這種感覺又被加強了一倍。他們是去吃早飯的,餐廳在前院招待所大樓裏。王田香像個主人似的,帶他們去。雖然夜裏沒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還是十足,臉上一直閃著足夠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遠道而來的貴賓。這也給他們增加了那種莊嚴和貴重感。

待大家一走,西樓裏便來了兩個人,著便衣,攜工具箱,在樓裏樓外、樓上樓下察看了一番,好像是在檢查什麽線路。張司令是吃過早飯的,這會兒沒事,便隨著兩人把樓裏樓外看了個遍。這是一棟典型的西式洋樓,二層半高,半層是閣樓,已經封了;二樓有四個房間,鎖了一間,剩下三間,看得出來,唐一娜獨自住著一間,對門的一間住的是汪大洋和李寧育,另一間在樓梯那頭,是個有陽台和衛生間的大房間,由吳志國和童小年住著。一樓除了廚房飯廳外,另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小的以前可能是仆人住的,現由樓前的兩名警衛人員住著;大的是會客室,現已經布置為會議室,會議桌由長條形的餐桌代替,看上去也挺像回事。最後,張司令在會議桌前坐了下來,翻看起帶來的文書,醞釀開會的事情。想到他將給大家開個什麽樣的會,他臉上露出了譏訕的笑容。譏訕中又似乎帶點兒厭惡。

張司令的家鄉在安徽歙縣,他自幼聰慧過人,十八歲參加鄉試,名列第一,是全縣有史以來最年少的秀才。這使他的志向變得宏大而高遠,但橫空而來的辛亥革命打亂了他接通夢想的步伐,多年來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懷鴻鵠之志,卻一直混跡在燕雀之列,令他過多地感到人世的蒼涼,命運的多舛。直到南京城裏掛滿了膏藥旗,他都已經年過半百、兩鬢花白時,前途才開始明朗起來。但這又是一種什麽樣的前途?一年前,他回鄉為母親送葬,被鄉人當眾潑了一瓢糞,氣惱之余,他從勤務兵手上奪過槍,朝鄉人開了一槍。鄉人沒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點肉皮,而自己的心卻死了。他知道,以後自己再不會回鄉,從而也更加堅定了一條路走到底的決心。所以,在前任慘遭滅門暗災、四起的風言把諸多同僚嚇得都不敢繼任的情形下,他凜然赴任,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勇氣。快一年了,他對自己的選擇沒有後悔,因為他已經別無選擇。現在,他想著昨天夜裏發生的一切,和這樓裏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同樣有一種別無選擇的感覺。

待那幾個人用畢餐回來,會議即開始了。會上,張司令先是老生常談地講了一番當前全省“肅匪剿匪”工作的艱巨性和緊迫性。他強調指出,當前地下抗日、策反活動出現了新動向,就是共匪活動比蔣匪還要頻繁,還要猖獗。眾人明顯感覺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要好,臉上一直掛著輕淺的笑容,言說的聲腔也是爽朗有余,顯得底氣十足。這會兒,他不乏親善地對大家說道:

“你們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給我們發來一份密電,密電上說什麽呢?一個代號叫老K的共黨頭子已經從延安出發,這幾天就要到我們杭州。他來幹什麽?你們也知道,他是來陰謀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們見得多了,所以也不足為怪。但是,這次策反行動來勢之大,布置之周密,後患之嚴重,必須引起我們高度加高度的重視。南京的密電確鑿地告知我們,老K實系周恩來的特使,他將代表周在本月29日深夜,也就是三天後晚上11點鐘,在孤山文軒閣客棧秘密召集在浙抗日、排日組織頭目開會,並簽署有關聯合抗日、反汪協議。大家可以想一想,這個會一旦開成了,聯合活動搞成了,結果會怎樣?結果就是弱不一擊的雞蛋變成鐵蛋,耳聾眼瞎的散兵遊勇變成統一指揮,小打小鬧的活動變成軍事力量。這無疑將給我們的剿匪工作帶來前所未有的困難。所以,我們該慶幸,發現得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