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7節

吳志國被王田香帶下樓來。

押下來當然是要審問。有了鐵的物證,審問的用詞是程式化的,肥原和張司令幾乎都背得出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左右開弓,輪番出擊——

說,你是什麽時候加入共黨的!

說,你的上線是誰!

說,你的下線是誰!

說,把你知道的都給我說出來……

吳志國開始還顯得很強硬,頭腦清醒,用詞講究,神情坦然,從容不迫。但當肥原把老鬼寫的原件和他晚上寫的四份筆錄一起丟在他面前時,他傻掉了!像見了鬼,目光發直,臉色驟然變得僵硬,可想心頭是惶恐萬分了。肥原是吃特務飯的,察言觀色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驟變,知道這事已近尾聲。

“招了吧,吳部長。”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到沒有?招了吧!”張司令的手指像匕首一樣戳在他的額頭上。

肥原挪開張司令的手,好言相勸:“我記得中國有句老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你再抗拒就不是俊傑了。”

“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也變不了他的字!”張司令吼道。

“是啊,”肥原指著桌上的一堆紙頭,“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經招了,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哪。”

“就是說不見棺材不落淚嘛,你現在已經站在棺材面前還有什麽好撐的。”張司令抓起一個紙片,丟給吳志國,“看看吧,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這是你的字!”

肥原呵呵地笑道:“張司令說得是有點誇張了,瞎子是摸不出來的,但我們可以看得出來。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我給你統計過,總共十八個漢字、三個數字和一個英文字母,你起碼有十個漢字和一個數字跟老鬼寫得十分相似,可謂神似哦。而其中四個字,那就像是用圖章蓋上去的一樣,或許瞎子也是摸得出來的。”

張司令罵:“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肥原勸他:“放聰明點,招了,免得受罪。”

但吳志國就是不招。堅決不招。他時而以大言相誓,時而以怨聲相訴,力辯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把張司令氣得咬牙!把肥原在一群軟骨頭中養成的脆弱的神經和耐心也折磨得死去活來。

原以為在鐵證面前,審問會立竿見影的,可以速戰速決,哪知道遇到牛皮筋了,看來一時半會兒還收不了場。說真的,肥原並不想審問時有個婆婆在身邊,剛才不好說,現在一個回合下來——敗下陣來,似乎也沒什麽不好說的。他把張司令喊出門,婉言勸其先走。審問這種小事情怎麽是大司令幹的?司令只需要下達命令,然後在家靜候佳音即可。雲雲。說得張司令骨頭都松了,留下了指示,走了人。

肥原送罷司令回來,即吩咐王田香把吳志國帶走。去哪裏?對面樓裏。幹什麽?當然還是審問。審問是有技術的,地點、方式、用語、環境、氣氛、輕重、緩急、步驟、節奏,等等,都是有講究和技術的。肥原把他押過來,就是在講究和追求這些東西,希望以此給他加增精神上的壓力,壓垮他,拖垮他。到了這邊,就跟回了家似的,肥原可以一邊喝著茶,一邊無所顧忌地審問,謾罵,恫嚇,用刑,都可以,困了,累了,可以在客廳沙發上休息,也可以上樓去小睡一覺。

起初,審問就直接安排在客廳裏,肥原請他坐在沙發上,還叫張胖參謀給他泡了茶。聽說他抽煙,又放了一包煙,還親自給他遞了一支。說的也沒一句重話,都是客客氣氣的,甚至盡量給足笑容。旁人看來,怎麽說都不像在審問,而像在接待一個老友,或者說遠道而來的部下。張胖參謀就是這樣認為的,他剛才沒去那邊,不了解真情,以為吳部長這會兒已經排除嫌疑,哪知道這是在審問!

既是審問,就是要你說,要你如實招來。你不招,那叫不識相。不識擡舉。誤把爛鞋當官帽戴。不曉得天高地厚。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哼,見好不收,身在福中不知福,必定是泰極否來。肥原本是有耐心之人,說夠了好言好語,忍了又忍,終是忍無可忍,把手上的茶杯朝他扔過去,罵:“媽的!你這不是逼我翻臉嘛。”

王田香看主子發火了,扔的茶杯又給吳志國躲掉了,沒吃上虧,有心要給主子長長威風,沖上去,猛地朝吳志國膝蓋窩裏踹一腳。後者本來就是為躲閃茶杯剛倉皇起身的,立得很不穩當,哪經得住這一腳猛踹,頓時“哎喲”一聲跪倒在地上。

肥原走到他身邊,咧開嘴,譏笑道:“不是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怎麽能說跪就跪?站起來!你不要臉,這身軍服還要呢。”看他起來了,又說,“聽著,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別再不識相了。”

吳志國照舊不識相。就是說,他把最後的機會又廢了。不認。就是不認!與之前有所不同的是,這回不認的方式有變化。大變化。居然聲淚俱下地訴起苦來。好像跪了一下,他業有的骨氣和臉面都碎在地上,沒有了,收拾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