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4節(第2/3頁)

小燕走了不久又回來,給我帶來一封高寬的信,是這樣寫的:

點點,親愛的點點:

請允許我情不自禁地這樣稱呼你,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女孩發出如此癡情的呼喚。那天我看了你給我留的信後,我的心一下空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就要忍受分別的痛苦。我擔心這是你父母有意要讓我們分手才這麽突然讓你走的。也許這是我多心,也許事情比我想的還要糟糕。總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真實情況,可我又是那麽想知道。這就是痛苦。愛一個人原來是這麽痛苦,整整一個禮拜我天天失眠,天天來你家門口晃悠,像一個幽靈。我希望你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可那麽多天我見到了你家裏的每一個人,就是見不到你。我以為你真的走了,可今天我又聽說你沒走。天哪,你真的沒走?點點,我太高興了!我是一路跑來的,現在還在喘氣,你看,我的字寫得多差,因為我的手在抖。聽說你病了,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哈哈。點點,我要批評你,你不該對我隱瞞病情,你病了,更應該告訴我,因為這時候你更需要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為了不讓我擔心,可是我只有見了你才放得下心啊。好了,點點,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放心,我很好,你也會很好的。人嘛,總是要生病的,不用怕,好好養病,我想著你,我為你祈禱,你一定會很快告別病魔,跟我再見的。

最最愛你的人,阿寬

一連多天,高寬天天下午來看我,我天天在“生病”,臥床不起,小燕天天給我帶回來相似的信。每一封信,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捅我心、刮我肉。我恨死小燕子,對他泄露了“我沒走”的天機。我更恨自己,命這麽苦!其實小燕是無辜的,後來我才知道,背後有一只“黑手”在操縱著這一切,就是阿牛哥。

後來阿牛哥告訴我,他其實早知道我跟高寬的戀情,因為有一天晚上高寬送我回來,分手時他吻我的一幕恰好被他撞見。二嫂的死,說明了我們活著的苦難,真是生不如死啊。大嫂還好,有兩個孩子扯著她,天天吵著她,時間要容易打發一些。我和小蘭是最難過的,天天睜開眼睛都不知道怎麽過,想得最多的就是一個字:死。小蘭不久離開了我們家,走了,回老家去了,那裏沒人知道她的痛苦,她也許會好過一些。可我能去哪裏?我只能呆在房間裏,像我的床,床又像我的棺材。小弟是沒腳出不了門,我是身體空了,魂丟了,不知道去哪裏。阿牛哥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想讓高寬來陪我度過最難的時光,於是四處找他。可學校已經停課,劇院已經歇業,要在偌大的上海亂世裏找到行蹤詭秘的地下共產黨員高寬,那實在太難了。阿牛哥最後找到了,但他想不到的是,這非但不能減輕我的痛苦,反而是增加了。鬼子已剝奪了我愛高寬的權利!我怎麽能面對他?面對他我能說什麽呢?我還能給他什麽?我給他他會要嗎?再見了,高寬,我的愛人,請你把我忘記了吧……不是我絕情,而是命不該如此。高寬,你饒了我吧,忘了我吧,快走,快離開我,去找你新的愛人,我已經無臉見你……讀著他一封封要求見面的信,我只能在心底無聲地呐喊。

我的冷漠和沉默終於把高寬激怒了,一天傍晚,小燕給我送來這麽一封信:

我的點點:你到底怎麽了?我知道你沒生病,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請你別折磨我了好不好!現在請你聽著,我一定要見你!明天下午三點鐘,老地方,雙魚咖啡館,風雨無阻,不見不散!如果不去,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這是對我的威脅,但更是他的痛苦。我呆呆地看著這信,心裏反而感到出奇的輕松,因為我知道我是不會去的。只要我不去,他就對我絕望了,我就解脫了。這樣好,我想,就讓這段孽緣這麽結束吧。我的生命似乎也就這麽結束了。從看到這封信起我一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聽不到自己心跳聲,只聽到鐘擺在一下一下地擺動:喳、喳、喳……天黑了,天亮了,約定的三點鐘快到了,我仍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形同枯木。我腿腳齊全,但我失去了任何行動的能力。我體會到了另一種形式的死。真的,這才是真正的死亡。可是,當樓下的自鳴鐘打響三點鐘的鐘聲時,我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我又活過來了。

我決定要去見他!

我抓起披風,飛快地跑出去。

雙魚咖啡館,雙魚咖啡館……我拚命跑去。可當我看到咖啡館時,像看到了鬼子強暴我的那個哨所,嚇得我渾身哆嗦起來,兩只腳像被冬天的寒冷釘在地上,根本動彈不了。沒辦法,我只好爬,最後爬上一輛黃包車。車夫問我去哪裏,我說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呆著。我就這麽躲在黃包車上,偷窺著咖啡館裏的高寬,我的阿寬……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時間在我的眼睛裏緩慢而又迅速地流逝。這段時間比一個世紀還長,我聽到時間齒輪的轉動聲,心間滴血的聲音,淚水流淌的聲音。命運在考驗我,終於,我還是敗下陣來,恥辱和對恥辱的恐懼把我牢牢捆在車上,除了心痛和淚流,我失去了一切,變成了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