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節(第2/3頁)

我回去加了衣服,從樓上下來,看見父親也回來了,一個人在天井裏佇立著。我想上去跟他搭話,只見管家氣喘籲籲地從外面跑回來向父親報告說:“完了,老爺,城裏的日本佬開始反擊,昨天夜裏已經渡過蘇州河,國軍開始撤退了。”父親微微一怔,不作任何表示。管家搖著頭唉聲嘆氣地說:“啊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真是過了蘇州河,那可是說打過來就要打過來的。”父親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說:“是嗎?”管家說:“那當然,鬼子腳上都是長著四個軲轆的,從那邊過來,沒遮沒擋的,能不快嘛。就算從金山衛過來嘛,也要不了兩天的。啊喲,真不曉得老蔣養的這些爛丘八是吃什麽飯的,一百多萬人呢,怎麽連那麽一小撮小鬼子都擋不住。”父親面如凝霜地盯一眼管家,“你少說一句不會吃虧的。”說罷,轉身走了。沒走兩步,又回過身來給管家丟下一句話:“大少爺和阿牛回來,叫他們馬上來見我。”父親的聲音有些沙啞,那沙啞裏有新添的滄桑感,卻還是含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橫味道。

不一會,大哥和阿牛哥相繼從外面回來,帶回來同樣的消息:國軍開始全線撤退,上海淪陷在即。吃早飯前,父親在廂房裏召集大哥、二哥、阿牛哥開會。二哥遲到了,我去叫他時他還在睡覺。二哥新婚才幾個月,婚房裏披紅掛彩的喜慶氣氛還很濃郁,窗戶上的大紅喜字仍然紅彤彤的。父親平時喜歡和大哥與阿牛哥商量事情,對二哥是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但這次,父親非要等二哥下樓來才開會。我預感父親是要同他們說大事了。

二哥像只猴子一樣,跳跳蹦蹦從樓上下來,看見阿牛在天井裏等他,沖上去照著他胸前背後嗨嗨地佯掄了幾拳。阿牛哥不跟他鬧,說:“快去吧,你爹在等你。”二哥伸出頭,沖著阿牛,搖頭晃腦地說:“桂芝還在等我呢。是在床上,你沒這種福氣吧。”桂芝是我二嫂。阿牛哥白他一眼說:“不就是個女人嘛,有什麽稀罕的。”二哥說:“當然稀罕,人生兩大樂事,金榜題名,紅袖添香,你懂嗎?”這時突然傳來父親冷峻的聲音:“老二,進來!”二哥聽了,立時收住聲息,理好衣衫,進去了。

二哥就是楊豐懋,想不到吧?楊豐懋是何等角色,大佬的架勢,紳士氣派,談吐優雅大方,而眼下的二哥,只是一個整天打打鬧鬧、胸無大志的愣頭青,經常給家裏惹是生非。二哥進屋後父親讓我出去,但我沒有走遠,就在門口。我要偷聽他們說什麽!我當時是個心裏有秘密的人,我很關心父親要同他們說什麽。我聽見父親說:“看來上海淪陷是遲早的事了,日本人的德行你們是知道的,我們必須作好應付事變的準備。俗話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但走了這一大堆家產怎麽辦?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走的。可該走的還是要走,我想好了,今天就把婦人和孩子都送回鄉下去。”頓了頓,又說,“阿牛,這事你負責,馬上去通知他們,準備走。”阿牛應一聲出來了。

接著,父親對二哥說:“老二,你去找一下杜公子,請他給我們搞一張杜老爺子的寶劄名片,讓阿牛帶上,免得路上遇到麻煩。”二哥說:“桂芝也走嗎?”父親嚴厲地說:“廢話,她是男人可以不走!”二哥低聲說:“她懷孕了。”父親說:“那更要走。我再說一遍,婦人和孩子都要走。”我想見父親這會兒的目光一定死盯著二哥。二哥說:“好,知道了。”父親說:“知道就好,我就怕你不知道。”接著父親問大哥:“你的事辦得怎麽樣了?”大哥說:“都辦好了,幾筆大款子都轉到美國花旗銀行了。”父親問:“找誰辦的?”大哥說:“羅叔叔。”

羅叔叔是一家報紙的總編,父親的老朋友。父親說:“嗯,找老羅辦這事你是找對人了。”短暫的沉默後,二哥像是臨時想起什麽似的,突然說:“爸,我聽說羅叔叔可能是共產黨。”父親問:“聽誰說的?”二哥說:“杜少爺。”父親說:“杜少爺說的就要打折扣,他們兩人尿不到一個壺裏。”二哥嗯了一聲。父親又說:“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好,你們都不要去摻和。”大哥說:“嗯,知道。”二哥笑道:“是啊,亂世不從政,順世不涉黑,這是爸的處世哲學嘛。”父親說:“你別光在嘴上說,要記在心上。你們看,還有沒有其他事?”大哥問:“小妹走不走呢?”父親說:“怎麽不走?當然走。”大哥說:“她要上學的。”父親說:“淪陷了學校能不能保住還不知道呢,還上學?”

我心想,我才不走呢。

廚房那邊飄來一縷縷我熟悉的桂圓煮爛後特有的香氣,那是父親每天早上要喝的桂圓生姜湯散發出來的。我看見徐娘正往這邊走來,她是我家的廚娘,是父親從老家帶來的一個遠房親戚,已經跟我們十幾年了。我知道徐娘是來叫我們去吃早飯的,我示意她別過來,讓我來喊。我推開門進去,通知他們去吃早飯,同時想趁機跟父親說說我不想走的事。父親卻不給我機會,不準我進門,說:“別進來了,我們馬上來,你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