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為證 5

雪從昨天夜間下起,始終沒有要停的意思。即使緊閉門窗,仍然能聽到寒風呼嘯,整個曠野都在暴雪中喘息不止。

張夥夫把腦袋蒙進棉被裏,在夥房一隅的小榻上蜷縮成了一個粽子,睡熟中仍然止不住地發著抖,牙齒縫間“咯咯”作響。突然,他驚醒過來,掀開被子跳起身,驚惶失措地四下張望。

夥房裏漆黑一團,灶下的炭火早就熄滅了。張夥夫可不敢違令燒炭取暖,被守將發現腦袋立馬搬家,所以,哪怕凍死也只能硬扛著。

有什麽不對勁嗎?他緊張地側耳傾聽,風雪聲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嘰嘰咯咯”的動靜?

“糟了!我的雞,我的鴨子!”張夥夫手忙腳亂地裹上棉衣,開門沖出夥房。

雪挾風勢,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刮在臉上,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但雞鴨亂叫的聲音聽得清楚多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張夥夫的額頭上居然冒出汗來。眼看大雪封路,接下去數日裏全隊就靠這幾十只雞鴨嘗點葷腥,照顧不周的話肯定要挨守將責罰。張柴村原先的百姓早就逃難跑光了,如今村裏只剩下駐守的百來名淮西士兵。環境太過惡劣,守將以殺伐立軍威,雞鴨若有閃失,張夥夫免不了替它們抵命,那也忒冤了吧!

積雪已經沒到靴筒上了,張夥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雞鴨叫喚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腳底一滑,重重地摔了個嘴啃雪。他痛得亂罵著,以手撐地想站起來,手底下卻覺濕濕黏黏的。張夥夫把手舉到眼前,只見兩只手掌裏都成了殷紅色,是血!

他驚呼一聲,這才發現自己摔倒在一大片血泊之中。血還很新鮮,帶著微溫滲入冰冷的積雪,結成連續不斷的血冰,難怪他剛踩在上面就滑倒了。

雞鴨還在亂叫,張夥夫卻顧不得了。他一個骨碌翻起身,撒腿便跑。“有敵……”他沒來得及喊完,頭頂便襲來一陣銳痛。熱乎乎的血從額頭前淌下,雪地在他的眼中先是變為紅色,隨即成了漆黑一片。

張夥夫沒有看見,從夥房所在的後院到前面守軍駐紮的營房,雪地上遍布著鮮血凝成的冰窪,紅一塊白一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

整個張柴村除了那一窩雞鴨,所有守軍悉數被殺,不會有人點燃烽燧報警了,更不會有一個人逃脫去蔡州送信。

“連一個活口都不留嗎?”崔淼看著張夥夫的屍體問。

李愬收起佩劍:“留他作甚。”

“這個人也許能帶路。”

“你不是我們的向導嗎?”

崔淼挑起眉毛:“我以為你會準備一個後手。”又笑了笑,“李將軍就不擔心我將你們引入虎口?”

李愬打量著崔淼:“你看起來倒是有這個膽量,但本將相信,你決不會那麽做。”

“將軍何以如此肯定?”

“因為你是一個聰明人。”李愬道,“還因為人的一生中極少能遇到這樣的機會,不僅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還可以決定一個國家社稷的安危,甚而青史留名。我可不願錯失這個機會,我想,崔郎同樣不願錯失。否則,宰相的侄女也不會為你作保的。”

在李愬的指揮下,唐軍分為前中後三隊各三千人,從文城柵冒風雪行軍到張柴村,全殲守城軍兵,占領了城柵。現在三隊聚齊,在張柴村中避雪進食,稍作休息。緊接著李愬下令,留下五百人守衛張柴村,防範朗山方向的敵軍得到消息前來劫營,又命五百人負責切斷通往洄曲和其他方向的橋梁,其余八千人整肅完備,立即開拔!

除了率領前軍和後軍的兩位將領李祐和李忠義,其余將士們尚且蒙在鼓裏。終於有人鼓起勇氣發問:“李將軍,我們這是去哪裏?”

“蔡州。”

“蔡州!”諸將皆大吃一驚。

李愬環顧眾人,朗聲道:“今夜我等將頂風冒雪奇襲蔡州,捉拿吳元濟,一舉平定淮西!”

“可是將軍,我軍已有三十余年未到蔡州城下了。從此地向東的路途,軍中並無一人熟識,更別談在風雪夜裏行軍了!”

李愬一指肅立在旁的崔淼:“此人是裴相公專為這次行動派來的向導,將引領我軍循捷徑神不知鬼不覺入蔡州。諸將還有顧慮嗎?”

眾人狐疑地看著崔淼,似乎仍不太敢相信,但軍令如山,容不得他們再瞻前顧後了。

八千唐軍頂著疾風暴雪艱難前行。飛雪連天,遮蔽了一切景物,周圍仿佛赤地千裏,見不到任何活物。崔淼騎馬走在最前方,巨大的雪片不停撲打在臉上,眼睛幾乎睜不開。對於這塊從小生長的土地,他已經完全辨認不出了,與其說是憑借記憶,不如說是憑借信念前進著。

李愬說得沒錯,他必須抓住這唯一的一次機會,為自己和裴玄靜,以及李彌、禾娘爭得一個未來。李愬想的是國家社稷、青史留名,但崔淼覺得,再偉大的功業都是由冷冰冰的文字書寫而成,唯有渺小眾生的熱血才可以感知。對於人生,對於前途,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充滿希望,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