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為證 1

長安今冬的這場初雪,從夜裏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大明宮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瓊宮仙境。

當裴度來到延英殿時,漫天雪花仍然紛紛揚揚地飄著。步入殿中,卻見皇帝一身喪服,仿佛大雪從殿外一直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見到裴度,皇帝便命內侍將禦案上的奏表拿給宰相。

“裴愛卿,吳元濟還是反悔了!”

就在兩個月前,憲宗皇帝下令停止了對成德藩鎮的討伐。這場戰爭是以元和十年六月武元衡遇刺為名發起的,延宕至今無果,卻牽扯掉朝廷巨大的兵力和財力。

當時看到詔書,宰相裴度的心情頗為復雜。

身為武元衡遇刺案的受害者,又在刺殺案後立即被擢升為宰相,主持討伐,沒有人比裴度更清楚案件的始末,也沒有人比他更理解皇帝的戰略思想。裴度深知,皇帝同時對成德和淮西用兵,是為了彰顯朝廷的武力和決心,從而對天下各藩形成威懾,使他們不敢也不能私下勾結。

可惜事與願違。前線作戰不力,河東、幽州、義武、橫海、魏博、昭義六鎮領命共討成德,卻互相觀望,踟躕不前,以至戰事毫無進展。淮西一線上,因唐軍主帥韓弘養寇自重,下屬只能各自為戰,無法協調共進,結果屢戰屢敗。

十年削藩,時至今日,皇帝又不得不面對兵力匱乏、民怨四起的艱困局勢。

再三權衡之後,皇帝才痛下決心終止兩線作戰,集中所有優勢兵力,率先剿滅淮西吳元濟一鎮。同時撤換了淮西主將,以太子詹事李愬為新一任統帥。

這一決策迅速取得成效。

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北路李光顏率軍渡過溵水,一舉攻陷郾城。淮西軍兵紛紛降唐,吳元濟慌了。

裴度清楚地記得,捷報傳來時皇帝召見自己的情景。當時,皇帝的氣色明顯比前陣子好了許多。“吳元濟上表請罪了!”他嗓音宏亮地說,“裴愛卿,你說朕要不要接受他的歸降?”

“陛下的意思是?”

“淮西已到窮途末路,此時乘勝追擊,定能剿滅吳元濟。所以,朕並不需要受降。”

裴度微笑道:“但是……”

皇帝也笑了:“但是吳元濟此表言辭懇切,稱願束身歸朝。朕若堅決不受,反顯得朕不夠大度了。而且,淮西軍民已經數十年不知有天子。只有看到朕的寬仁,人心方能真正歸順朝廷。”

“陛下英明,臣也是這樣想的。”

“好。”皇帝興沖沖地說,“朕這便下詔免去吳元濟的死罪,命其即日歸朝。”頓了頓,又道,“淮西之後,還有成德和平盧。此三鎮一直是朕的心腹之患,唯待三鎮盡平之日,朕才能稍稍松一口氣。然後——”他擡起雙眸,飽含激情地望向延英殿外,仿佛在瞻望大唐的遼闊疆域。

裴度屏息等待著。

“然後就是河西、隴右!”延英殿上,皇帝的話擲地有聲,“朕聽說安西、北庭的百姓雖受吐蕃統轄多年,卻仍以大唐為其故國。為了這些百姓,朕也發誓將收復河西、隴右,總有那麽一天的!”

裴度也不禁心潮起伏,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越是這種時刻,身為宰相越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陛下。”裴度說,“關於吳元濟的歸降,臣還有一慮。”

“哦?”

“吳元濟雖已惶惶不可終日,一心只求陛下免罪,保他的性命。但其部下中有些人冥頑不化,不臣之心久矣,當不肯輕易歸順。陛下的詔書到淮西時,吳元濟很有可能被這些人挾制,無法歸朝。”

皇帝的目光一凜:“那就打!”

結果不出所料,當皇帝的受降詔書送至淮西時,吳元濟雖然怕死願降,他身邊的牙將卻不甘心失敗,挾持了吳元濟,使者無功而返。

淮西這一戰,終究還是要打了。

“昨夜,這場雪下了整整一個晚上,朕亦徹夜未眠。”皇帝望著殿外的漫天飛雪,緩緩說道,“朕要為淮西決戰選擇一位主帥,甚難決斷。須知天子用將帥,如同建造大船,以越滄海。其功既多,其成也大,一日無力,無所不留。但若是乘著一杆蘆葦,而蹈洪流,則其功也寡,其覆也速。”他望定裴度,動容地說,“朕今托卿以摧狂寇,可謂一日萬裏矣。朕將命裴卿為彰義節度兼申、光、蔡四面行營招撫使——裴愛卿,去為朕、為大唐收復淮西吧!”

裴度跪倒階下,含淚稱:“不平淮西,臣絕不還朝。”

皇帝雙手相攙,眼圈也泛紅了。

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裴度又鄭重道:“陛下的削藩大計,在此一役。如今在淮西前線的李愬和李光顏都是英勇善戰的良將,平定淮西當不在話下。但軍中皆有中使監陣,將士們進退嘗取決於中使。中使雖效忠陛下,畢竟不懂兵法,指揮作戰未必最妥。而將士們因顧慮中使,擔心勝則被其冒功,敗則遭其淩辱,往往不願出力奮戰。這也是削藩久戰不絕的重要原因。淮西之戰,現已到了決勝之時,臣請陛下去掉諸道監陣中使,令前線將領得以專斷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