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盡恨 9

在地下遇見吐蕃囚犯論莽替之後,整整五個夜晚過去了,李彌沒有再去後院。

他感到很迷茫,不知該怎樣度過剩下的時光。李彌是一個頭腦特別簡單的人,即使背熟了哥哥長吉的詩句,仍然對時間流逝沒有什麽概念。然而現在,他竟開始懂得度日如年的意思。

此外,他還感到極端的孤獨。

李彌從小與母親和哥哥相依為命。當他們相繼離世後,幸而又來了一個裴玄靜,才使他的生活能夠平順地延續下去。跟隨裴玄靜從昌谷來到長安,種種波折早就超出了李彌的理解能力,尤其是禾娘的出現和離去,更使他的內心發生了連自己都認識不到的巨大變化。

愛和悔,以及惋惜的情緒充滿了李彌的心,他卻根本無力厘清。

裴玄靜已經離開兩個多月了,至今音訊皆無。最近這些天,李彌越來越多地想到,她會不會就這樣拋下自己,一走了之呢?即使裴玄靜真的這麽做,李彌也絕不會怪她。就像禾娘,雖然她欺騙了他,但每當想起她時,李彌仍然感到十分甜蜜。雖然這種甜蜜的余味更加苦澀,他也心甘情願地吞下去。他只希望她們一切都好,再無他求。

探索後院地窟,只是他給自己找到的一件事情。他總得做點什麽,又不能離開金仙觀一步,就算允許他出行,偌大的長安城中他也無人認識、無處可去,唯有深入地下,孤獨一人探索埋藏在地底的另一座黑暗的城池,才令他感到十分愜意。

可惱的是,現在連這件事都無以為繼了。

吐蕃人論莽替讓李彌害怕了。他再無知,也懂得論莽替是朝廷的欽犯,絕對造次不得。李彌不想再去見論莽替,但這就意味著,他的地下長安之遊也到了盡頭。

剛剛過去的五個夜晚,是李彌一生中最難熬的五個夜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總是要捱到天亮才能依稀入眠。在挖掘地窟的過程中,他經常夢見哥哥長吉,這些夢境總能給他帶來莫大的慰藉。可是現在因為無法入睡,他也不能在夢中見到哥哥了。

今夜又是如此。李彌仰面躺在榻上,聽著從坊街上傳來的更聲,從一更直到三更。臘月已至,小耳房中嚴寒刺骨,即使蓋著棉被也凍得簌簌發抖。

李彌瞪著窗紙,發現今夜的夜色與往常有些不同。連著陰了好幾天,月亮都沒有露過臉,為什麽窗紙上泛著白光?難道天已經亮了?

他哆嗦著爬起來,推窗一看,漫天雪花飛舞,寒氣撲面襲來。

原來是今冬長安的第一場雪下起來了。

李彌哆嗦得更厲害了,不是因為怕冷,而是因為他看見了活生生的夢境——五天前的那一夜,在進入地窟見到論莽替之前,他最後一次夢見哥哥長吉。就在那個夢中,哥哥指給他看後院的上空,數不清的白色蝴蝶像颶風般盤旋著。

今夜,他又一次見到了同樣的情景:地窟上方雪花飛舞,正如夢中的白蝴蝶,把夜空都映亮了。

李彌從榻上跳起來,披上棉袍,把衣帶束得緊緊的,開門出去,沿著熟悉的路線向後院跑去。地上剛剛鋪了一層薄雪,被他踩出一溜清晰的足印,隨即又被後下的雪遮蓋。

地下溫暖多了。李彌在地道中跑得飛快,抵達磚墻時居然微微冒汗了。他喘著粗氣,舉起油燈,在墻上尋找上次捅開的窟窿。上一次離開時,他特意找了些碎石和泥把縫隙堵上了。

窄隙很快就找到了,填充的東西徒手就能輕松挖開。李彌卻猶豫起來,他把耳朵貼上去,聽到從墻的另一邊傳來奇怪的聲音,像人在呻吟,又像野獸在哼叫。聲音又低又沉悶,斷斷續續的,卻聽得李彌全身冰涼,剛剛冒出來的汗瞬時收了回去。

他想象不出磚墻的那一側發生了什麽,也不敢貿然去看,內心似乎有個模糊的聲音在說:別看,千萬別看!

忽然,一聲瀕死般的慘叫從窄隙傳過來,其實很輕微,卻像一支利箭直插進李彌的心臟!

他幾乎暈厥過去,舉起手瘋狂地扒拉。三下兩下,窟窿便捅開了。

李彌顫抖著湊上去。

還是先前那間地牢,四面墻上點著蠟燭,昏暗無比。囚室中央的鐵籠子裏面,黑黢黢的一大團東西在蠕動著,可怕的聲音就從那裏不斷地傳來。

那團蠕動的東西正是論莽替。他匍匐向地趴著,所以李彌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起一伏,滿頭亂發像座小山堆在腦後,肮臟不堪的袍子半掀起來,露出兩條壯碩的粗腿。

不,是四條腿!

李彌驚恐地看到,在論莽替的身體下面還壓著一個人。這個人的個頭很小,被論莽替壓得嚴嚴實實,只有纖細的雙腿伸出來,隨著論莽替動作的節奏抽搐著。

論莽替一邊繼續做著奇怪的動作,一邊發出野獸般的哼聲。在他的聲音中,還混合著另外一個聲音,李彌聽不出那是哭泣還是呻吟,只覺淒慘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