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遊去 7

這些日子西市可熱鬧了。

朝廷專門砍殺欽犯的獨柳樹旁,來了一個面赤虬髯的頭陀,操一口蹩腳的唐語,自稱天竺人。其實,見多識廣的長安百姓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天竺人是冒充的。每天在西市做生意討生活的異域人數不勝數,天竺人在其中並不罕見,可是這個頭陀的面貌和一般的天竺人有些區別,口音也不太像。

但當這個所謂的天竺人拿出一樣東西時,整個西市開始沸騰了。

那是一個骷髏。

與其他骷髏不同,在這個骷髏形狀可怖的枯骨中央,居然長著兩片色澤鮮艷的肉唇。肉唇微微張開,從暴露的窟窿看進去,還能見到一條紅色的舌頭。

也就是說,這個死骷髏上長著一張活的嘴巴。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從這張嘴中還能發出人聲!

每當頭陀對骷髏念過咒語後,便有悶悶的誦經聲從骷髏的嘴裏傳出來。立即有人聽出來,骷髏所誦的正是《金剛頂經》的經文。

百姓們聚集過來,爭睹神跡。有虔誠者開始對骷髏頂禮膜拜,視為佛陀化身。才過了沒幾天,大柳樹下就被信眾們擠了個水泄不通,有磕頭燒香的,有誦經祈福的,還有進獻供奉的,整日香煙裊裊,人聲鼎沸,頓時成了整個西市最熱鬧的地方。

人群之中,韓湘還要往前排擠,身旁那位中年文士慍怒:“你就拉我來看這個?”

韓湘笑道:“不是挺有趣的嗎?”

“哼!烏煙瘴氣,成何體統!”

“哎呀,您也太當真了,我不就是想讓叔公出來散散心,看個新鮮玩意兒嘛。”

中書舍人韓愈雖著便服,仍有一身端嚴之氣,在周圍的一片亂糟糟中顯得鶴立雞群。

聽韓湘說到散心,韓愈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斥道:“這有什麽新鮮的!可笑的把戲,屢次三番拿來迷惑缺少見識的百姓,真真可恥!”

“啊,這把戲叔公曾經見過?”

“未曾親眼見過,但也有所耳聞。據說在太宗皇帝貞觀年間,王順山上有一座悟真寺,寺中一僧夜裏總在寺旁的藍溪聽到吟誦《法華經》的聲音,卻看不到人。多番搜尋後,才在岸邊的一塊巨石下挖出一個骷髏,其唇吻如鮮,入夜便開始誦經。悟真寺的僧眾得之若寶,將其供奉在千佛殿西堂之下,長安城中自達官貴人到普通百姓,俱來參拜,悟真寺一時名聲大振,還得了許多供奉錢財,可謂生財有道。”韓愈說著,鄙夷之色溢於言表。

“原來還有這麽個故事啊,我倒是從沒聽說過。那後來呢?”

“後來?聽說到了玄宗皇帝開元年間,從新羅來了一個僧人,到悟真寺求學佛法。歲余,某日寺中僧人悉數下山辦事,唯新羅僧人獨留寺內,竟將那裝著骷髏的石盒竊走了。等到其他僧人察覺了去追,新羅人早已逃之夭夭,應該是直接東渡回國去了。”

韓湘大笑起來:“我知道了,眼前的骷髏頭定是當年新羅人偷走的那一個,又讓這個天竺人給偷回來了。”

“胡扯!”韓愈也忍不住笑了出來,“你看這人像是從天竺來的嗎?”

“面孔倒是黑黢黢的,可比常見的天竺頭陀壯實多了,但要說是新羅人,我更不信。叔公,你看他會不會是吐蕃人?”

韓愈陰沉著臉,沒有回答。

從太宗皇帝以文成公主和親吐蕃之後,大唐與吐蕃的關系幾經波折。安史之亂後,大唐國力衰頹,吐蕃乘虛而入,侵占了河湟多地。代宗皇帝和德宗皇帝在位期間,雙方曾有過幾次激烈的大戰。當今聖上即位之後,為了集中力量削藩,一直努力與吐蕃修好,而吐蕃疲於應付西方興起的大食國,也無力再在東線與大唐對抗,所以,自元和以來,唐吐之間還算相安無事。元和年間,長安接待了數批來自吐蕃的使者,也不時能見到一些吐蕃的客商和僧人。

骷髏念的《金剛頂經》是密宗經文,所以韓湘猜這個頭陀若非天竺人,多半就是從吐蕃來的了。

“不管他是何方神聖,總之是以佛老之名大行騙術,偏偏世人還篤信不疑。叔公,我今天請您來西市,就是來一睹這番盛況呢。”

“哼,現今長安城內各家寺廟的俗講佛經,撞鐘法螺,哪個不是靠著嘩眾取寵來蠱惑人心。這西市獨柳樹下的把戲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觀了。”

韓湘笑道:“所以嘛,您也別光顧著向聖上諫言求仙煉丹之事。而今大唐佞佛之風愈演愈烈,您是不是也該予以鞭撻呢?”

韓愈皺眉道:“佛者,夷狄之法,信則盡忘聖賢。然神仙長生之說亦為荒謬,我一向尊孔孟,反佛道,該諫便諫,沒有分別!”說罷,拂袖要走。

“還是有區別的吧。”突然從旁邊傳來一句陰陽怪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