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遊去 3

幾個月前的那個暮春之日,裴玄靜為調查曲無雙墜樓案初入勤政務本樓,首先感到的是震撼與失望交織的復雜情緒。樓中的高梁深檐確如她想象中一般恢宏壯美,但那畢竟只是一個空殼子。真正能夠彰顯大唐的皇家氣派和盛世雄風的擺設與裝飾:屏風帳幔、地毯壁掛、香熏燈樹、獅座雀扇,還有理應終日縈繞不絕的百合、郁金、蘅蕪,乃至龍涎香氣……全都沒有。

如同整座興慶宮一樣,勤政務本樓也只徒留其形,而失去了靈魂。沒有那些活生生的精髓,大唐盛世動人心魄的魅力也就蕩然無存了。

裴玄靜失望極了,脫口問道:“樓中的寶物呢,都藏起來了嗎?”她心想,如果僅僅是這麽一座空樓,又何必煞有介事地交給老宮婢賈桂娘一人看管呢?

陪她一起來查看現場的漢陽公主回答:“絕大多數的物品都收入庫房了。不過,在頂樓的軒廳裏還留著幾樣,請煉師隨我來。桂娘你也一起來。”

三人拾級而上,當來到第三層時,裴玄靜驚呆了。

頂樓的軒廳裏確實有幾樣陳設,但是裴玄靜根本沒留意到它們,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墻上。

那上面寫著滿滿的一幅字——《蘭亭序》!

驕陽從背後的窗戶照進來,投在《蘭亭序》上,使每一個大字都如鑲上金邊似的,熠熠生輝。刹那間,裴玄靜覺得自己靈魂出竅了,無法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煉師怎麽了?”

裴玄靜幡然醒轉,忙道:“請問公主,墻上的這幅《蘭亭序》是何時何人所書?”

“據我所知,早在建樓之初就有了,是由開元時宮中內府的拓書手奉旨摹寫在此的。”

“那就是說,距今已過一個甲子,但字跡怎麽卻像新的一樣?”

漢陽公主微笑道:“裴煉師真是好眼光。沒錯,其實到了貞元末年的時候,這面墻上的《蘭亭序》墨色就褪得快看不清了。煉師今日所見的,乃是在永貞元年重新摹寫過一遍的。”

永貞元年?裴玄靜想,距今不過十二年,難怪墨跡那麽新鮮,而筆體又那麽瀟灑。這位臨摹者實在深得王羲之書法的神韻,又會是誰呢?

“確切的日子,應該是在永貞元年末的臘月裏。當時先皇已經禪位,稱太上皇,搬入興慶宮居住。我記得,那段時間他的病勢略緩,稍能起坐,便在勤政務本樓中召見了倭國來的遣唐僧空海。”

“空海?”裴玄靜念著,“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莫非就是那位在青龍寺修習密宗佛法,得到惠果大師灌頂的倭國僧人空海?”

“正是他。惠果大師給空海灌頂後,又將青龍寺的大阿阇梨之位也授給了他。沙門空海學密功成,因而特來求太上皇,允他提前返回倭國。”

“什麽叫作提前返回?”

“倭國天皇有規定,為了確保遣唐使們學有所成,不因思念故土令學業半途而廢,凡遣唐者必須在唐土待滿二十年才能返回。可空海來唐的時間並不長,到底多久我也不甚清楚,但肯定遠遠未到二十年。所以他要返回的話,就等於違背了天皇旨意,回去了也要殺頭的。”

裴玄靜十分驚訝:“還有這種事!”

“是啊。因而那次空海來興慶宮拜見太上皇,就是為了求太上皇的諭書一封,準備帶回倭國上呈天皇,以示他是蒙唐皇特準,才提前返鄉的,如此方可免去天皇的責罰。”

“原來如此。”

“就在那次召見空海時,太上皇想到勤政務本樓墻上的《蘭亭序》字跡已淡,遂命空海補之。要說起來,這個倭國僧人空海確是一位世所罕見的奇才,不僅諳熟唐文和佛法,連一手書法也寫得極好。尤其是他臨摹的王羲之行書,連咱們唐人都比不上呢。太上皇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命他補寫的。所以煉師你看,寫得真比原先的更好呢。”

漢陽公主的聲音越來越低,神色悲戚中帶著懷戀,甚至還有些許神往。裴玄靜忽然意識到,漢陽公主也是一個情願生活在過去的人。她穿著陳舊的羅裙,化著往昔的妝容,流連在時光停滯的興慶宮中,照料著十多年不曾外出的母親,又心心念念地追憶著與父親還有祖父一起度過的時光。

過去,真有那麽巨大的力量,使人魂牽夢縈之余,還影響著今日的一切嗎?

答案是肯定的,墻上的《蘭亭序》就是明證。

就在這個瞬間,裴玄靜決定隱匿下“真蘭亭現”離合詩的來歷。豐陵、《蘭亭序》、離合詩、先皇……她看到一條若隱若現的線索串起這一切。線索的那端連著過去,這頭則牽系著今人的命運。這些人中包括已經橫死的武元衡和賈昌老人,包括禾娘父女和聶隱娘,包括皇帝,包括崔淼,當然也包括裴玄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