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遊去 1

興慶宮又鬧鬼了。

中使一本正經地向裴玄靜傳達漢陽公主的邀約——公主請煉師速去興慶宮捉鬼。

裴玄靜有點兒啼笑皆非,這已經是興慶宮第二次鬧鬼了。雖說道家確有捉鬼之術,但漢陽公主連續兩次以此為由召自己入宮,是否也太刻意了些?

裴玄靜在金仙觀前登上公主派來的馬車,車駕立即朝著皇城的方向駛去。

又要走夾道了。

裴玄靜現在懂了,建築皇城夾道並不僅僅出於安全和便捷的考慮。實際上,在夾道行走既可以對普通百姓掩飾行蹤,又始終處於管理夾道的神策軍的監控之下,也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此刻她傾聽著車輪滾動的轆轆聲響,特別真切地認識到,自己正在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從輔興坊到興慶宮的距離,比到大明宮更遠。所以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回憶數月前,自己第一次踏入興慶宮的情景。

那還是襄陽公主的婚禮過後沒幾天,漢陽公主送帖上門,稱王皇太後要召見裴玄靜。自先皇駕崩之後,王皇太後便隱居在興慶宮中,已經有十余年不對外露面。裴玄靜聽叔父裴度提到過:王皇太後曾在先皇靈柩前發誓,至死不見皇帝,所以,就連皇帝本人也有十余年未曾踏入過興慶宮,見過自己的母親了。

因此,接到漢陽公主的請帖時,裴玄靜確實相當訝異,也相當好奇。王皇太後長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為何會突然對自己產生興趣?而裴玄靜困於金仙觀中,出入均不得自主,實際就是皇帝的一名囚徒。漢陽公主以王皇太後之命召自己入興慶宮,肯定經過了皇帝的許可,但他心裏又是怎麽想的呢?

懷著種種疑慮,裴玄靜來到了興慶宮,卻在踏入宮門的那一刻忘記了所有。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舉世無雙的華麗廢墟。

時令尚在暮春,興慶宮中處處楊柳逐風、薜荔依墻,最後的春花依舊怒放,龍池裏的菡萏已經含苞。此地的春色,竟比裴玄靜到訪過的任何一處長安宮闕都更加濃郁。那些崇樓峨殿,那些回廊復道,那些禦溝山石,那些庭院垣墻,也比裴玄靜在大明宮中見過的更加精致豪麗,處處殘留著明皇盛世的浮華與奢靡。

但走近時就會發現,因為根本沒有人認真打理這座宮殿,使得花木繁茂亂長,殿宇的窗楣和廊下蛛網飄搖,池塘裏浮著厚厚的落葉和淤泥,甬道上雜草叢生、碎石遍地。更令裴玄靜心驚的是,她看到四處行走的宮奴們幾乎都上了年紀,不少已經白發蒼蒼,每個人的舉止都是懈怠懶散的,神色空虛而恍惚,仿佛只有軀體還勉強活在現世,神魂卻終日在別處遊蕩。

興慶宮,簡直是一座被塵世遺棄的宮殿,裏面住著一些被塵世遺棄的人,聚在一起自生自滅。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樂天的名句赫然躍入裴玄靜的腦海。

原來,整座興慶宮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巨大無垠的“恨”字。

直到進入南薰殿面見漢陽公主時,裴玄靜還未從此情此景的巨大沖擊中緩過神來。

漢陽公主李暢儀容端莊,眉目間貴氣天成,標致的五官和皇帝十分相像,一望便知是同胞兄妹。倒是另外一位裴玄靜也見過的襄陽公主李自虛,雖生得貌美如花,卻與兄姐的差異頗大。裴玄靜暗想,都說皇帝和先皇長得特別像,那麽襄陽公主就應該更像母親王皇太後吧。

漢陽公主著一身七彩綾羅,裙上盤繞密密匝匝的蹙金花紋,霞帔以雀羽為飾,煥彩輝煌,足以匹配公主高貴的身份。但是裴玄靜意外地發現,這套衣裙竟然是舊的。雖然羅裙保養得當,顏色還很鮮艷,彩錦紋飾也十分絢爛,那款式卻分明是多年前的,如今根本就看不到有人穿著。

裴玄靜暗自納罕,世人皆知漢陽公主與其夫駙馬都尉郭鏦富可敵國,綾羅綢緞必定在府中的庫房裏堆積如山。以李暢的身份和財力,怎麽會將一套裙子穿上許多年?

“這套羅裙是我出嫁時,爺爺德宗皇帝所賜的。”

裴玄靜一驚,讓李暢看出了心思,臉上不覺微微發紅。

李暢卻神色安然:“皇兄為了削藩,用兵已十年有余。國庫不足支付軍餉時,常以宮中私庫的儲存來賞賜軍兵。久而久之,許多出自大內的光鮮華美的綾羅綢緞便流入民間,縱使如今市井女子俱愛華服靚衣,還競相比試,我實不以為然。德宗皇帝當年所賜之襦裙帔帛、羅綾紈紗,從春至冬,應有盡有。只需善加養護,不使汙損,哪怕三浣五浣,也夠我穿用了。即便妝容,我也更喜舊時的。”說到這裏,她上下打量幾眼裴玄靜,微笑評價,“倒是裴煉師麻衣勝雪,素面朝天,我看遠勝那些庸脂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