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如海 6(第3/4頁)

她沒有想到,那麽多年過去了,今天再提時仍然心如刀絞,淚水也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那一年,郭念雲剛嫁給廣陵王李純不久便有了喜。這將是李純的第一個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話,便將順理成章地排在皇位繼承的優先序列上。

然而,她沒能保住這個孩子。

流產時胎兒已成型,果然是個男嬰。郭念雲遭到打擊後一蹶不振,提出要入道觀修道,以平復心情。於是德宗皇帝下旨,將她安排入了皇家女觀——金仙觀。

郭念雲在金仙觀中並沒有待多久。幾個月後,金仙觀中就發生了一件滅觀慘案,僅有幾人幸免於難,郭念雲是其中之一。案發之後,金仙觀便被徹底封閉,而郭念雲也返回廣陵王府,重新恢復了王妃的生活。沒有人知道金仙觀的慘案最後是否告破,因為隨著金仙觀被封,所有相關的事實徹底湮滅無痕,再也不被提起。

對於郭念雲來說,金仙觀是心頭一塊永遠不能揭的瘡疤。因為金仙觀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巨大轉折。在進觀之前,她是皇長孫的正妃,肚子裏懷著皇長孫的長子。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她將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子妃、皇後,乃至皇太後。但是當她離開金仙觀時,有些東西永遠無法挽回了,比如那個失去的長子。此後郭念雲雖然生下了李宥,但已經是李純的第三個兒子。就是這個錯失,讓她直到最近還要為李宥的太子身份費盡心機,就更別說自己的皇後位置了。為此她與皇帝的嫌隙日深,幾乎到了無法面對彼此的程度。

而今,皇帝還要將金仙觀的醜聞暴露出來,不是存心讓她痛苦和難堪嗎?

郭念雲可以忍耐鄭瓊娥,可以忍耐杜秋娘,可以忍耐十三郎的血珠,甚至可以忍耐永遠待在貴妃的尷尬位置上,但是她絕對不能接受金仙觀的重啟!

“你提的往事與今日之事有何關聯?”皇帝皺起眉頭,“你勿要庸人自擾。”

“大家……”她還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什麽。

“還有一件事,今天朕就對你明說了吧——朕將效法先皇,在位期間不立後。”

並不是沒有思想準備,但郭念雲仍如五雷轟頂一般,呆住了。

“好了,夜已深了,貴妃請回吧,朕要睡了。”

皇帝的逐客令不允許違抗,郭念雲本能地站起身來,心中忽明忽暗。轉身之際,眼角突然瞥見暖閣屏風後的一枚衣角。

她的心中一動,有人躲在暖閣裏偷聽嗎?

邪惡的念頭驟起,郭念雲停下腳步,朗聲道:“妾聽說那天十三郎身陷地窟時,大家不允救人,卻命以沙土填埋池塘,不惜犧牲十三郎的性命,也要令金仙觀的秘密永不見天日。大家之權衡與決斷,著實令妾敬佩。正如大家所言,妾為失去一個兒子耿耿於懷,至今無法釋懷,實屬婦人之見。大家有不止一個兒子,所以當寵則寵,當殺則殺。先為君,次為父,才為君父。”

言罷,郭貴妃款款行禮告退。皇帝一言不發,但他的驚怒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走下丹墀之時,郭念雲腳步輕盈,滿面春風。她的報復成功了,盡管只是一次小小的攻其不備的勝利,也足夠讓她快樂好一陣子了。

皇帝愣著,直到聽見暖閣屏風後傳來的聲音,才回過神來:“十三郎?”

李忱躲躲閃閃地從屏風後轉出來。

“過來啊。”皇帝將李忱招呼到跟前,輕輕攬入懷中,“你什麽時候醒的,聽到我們的話了?”

李忱呆呆地望著父親,並不回答。他一貫如此,皇帝也不以為意,從李忱的頸上拉過血珠,在掌心輕輕摩挲著。

他說:“你想不想知道,朕是如何得到血珠的……當年,朕和你現在差不多大的年紀,還和先皇一起住在東宮裏。有一天德宗皇帝,啊,就是朕的祖父,你的曾祖父駕臨東宮,在花園中見到正在玩耍的我,煞是歡喜,便把我抱在懷中,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在我的懷中啊?’我回答:‘我是第三天子啊。’德宗皇帝連連稱奇,先皇見他高興,便請他賞賜於我。德宗皇帝卻說,來東宮時未曾準備,也不願隨便賞個普通的東西。先皇想了想,建議說要不就賞血珠吧?德宗皇帝點頭,於是先皇從自己的腕上褪下這串血珠,呈給德宗皇帝,再由德宗皇帝親手系於我的頸上……從那以後,血珠就一直陪伴著我,直到前些天你過生日,我將它們賜給了你……”

皇帝停下來,看著懷中沉默的李忱。這孩子仍然一臉木訥,也許他根本聽不出這番話中的深意,更有可能,他根本就沒在聽。皇帝十分掃興,又不甘心地端詳著李忱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些什麽來。

這雙眼睛就像一潭空水,只能映出皇帝本人的影子。皇帝發現,仔細看時,能從李忱的臉上找到許多血親的痕跡。比如,他的眉毛長得很像先皇,鼻子好似德宗皇帝,嘴巴的形狀又與皇帝自己十分相近。但凡此種種的淵源傳承,卻凝聚成一個含混不清的形象。仿佛李氏血脈中所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光華,經過代代稀釋,終於在李忱的身上徹底化為烏有。事實上,他從一出生就背負噩運,母親是罪臣的姬妾,他自己又生來智力低下。所以皇帝對他的愛,既尷尬又真切,飽含著憐惜與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