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如海 6

這幾天來,宣徽殿中的燭火搖搖中多了些溫馨的感覺。宮奴們像平常一樣秉燭垂簾,手腳卻比往日更輕捷,是因為這座寢殿中多了一個孩子嗎?

皇帝的寢宮中,終歲來訪的是六宮粉黛,是姿色紛呈的女人。孩子,卻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在金仙觀裏獲救後,十三郎便由皇帝親自帶在寢宮中,與父皇同吃同睡,已經好幾天了。

變化是明顯的。皇帝的脾氣暴躁易怒,喜冷畏熱,每到早春就要求卷起棉簾,將禦榻移到暖閣之外。時常有前來侍寢的嬪妃凍病了,皇帝從不以為意。這回卻為了十三郎改變習慣,暖閣厚簾至今不變,還焚起了龍涎香。

對宮奴們來說,怎麽服侍都是服侍,他們更關心的是不要犯錯,不要無故遭到打罵,甚至僅僅因為皇帝的心情不好,便草菅他們的性命來發泄。所以十三郎到來的這幾天,宮奴們由衷感恩,因為皇帝每天回到寢殿時都是愉快的,和李忱有說有笑,連夜間都睡得安穩了許多。大家都知道這種日子不會長久,過一天算一天,所以更加值得珍惜。

三天後,夜尚未深,十三郎已經在禦榻上睡著了。皇帝從暖閣中出來,吩咐打起帷簾,他要到殿外去站站,賞一賞春天如水的月色。

陳弘志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家,貴妃在殿外候著呢,您看……”

“她?什麽時候來的?”

“快半個時辰了,一直候在殿外廊下。”

皇帝微微皺起眉頭:“為何不來通報?”

“是貴妃自己堅持不打擾您和十三郎,說等大家得空再報。”

“笑話。假如朕這就睡下了,難道她還等一晚上不成?”

陳弘志垂頭不語。

皇帝想了想,緩緩行至殿外。

清冷月光灑在殿前的丹樨之上,宛如鋪了一層薄薄的銀箔。夜色恢弘無限。寬廣的靜謐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簇擁著他。

皇帝覺得,白天當他站在大明宮的中央時,是為萬民的主宰,人間的皇帝。而夜間此時,他更像是站在整個宇宙的盡頭。天地洪荒,唯孤一人。

“大家——”

皇帝循聲望去,只見郭念雲亭亭玉立在廊前。一如既往地盛妝,頭上的驚鴻髻高聳,插入背後的夜空。

他看著她,什麽話都沒有說。

郭念雲直接跪在丹墀上:“大家,妾是來向大家請罪的。”

“哦?”他並沒有讓她起來,而是俯瞰著她問,“貴妃有何罪?”

“妾沒有看護好十三郎,令他身陷險境。妾有罪,請大家責罰。”

皇帝沉默片刻,方道:“你可知,朕為什麽要把十三郎交給你來照顧?”

“因為其母卑賤。”

“鄭氏是你的宮女。”

郭念雲擡起頭,直勾勾地注視著皇帝。不論她的語言多麽謙卑,她的眼神和姿態中並沒有絲毫畏懼和自省。

皇帝冷笑一聲:“既然貴妃不能照顧好十三郎,朕還是將鄭氏封為才人吧,這樣她至少可以看護自己的孩子。朕總不能親自把十三郎帶到大。”

“大家萬萬不可!”郭念雲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情不自禁地擡高了聲音,“那鄭瓊娥是什麽身份?她既為叛臣之妾,本該沒入掖庭的,卻膽敢以美貌惑上,生下皇子,我才同意將她留在長生院中為奴。這已是對她最大的寬待!如果大家非要冊封她為才人……”

“怎麽樣?”

“妾掌管後宮不力,縱使賤人承恩,令大家名望受損……妾將無以自處!”

皇帝輕挑劍眉:“原來貴妃不是來請罪,而是來問罪的。”

郭念雲伏地拜倒。

少頃,皇帝說:“起來吧,裏面說話。”

在暖閣之外的榻邊,皇帝示意郭念雲:“坐下吧,你也站了好久了。”

“謝大家。”郭念雲款款落座,不論何種情境,她還是能維持住這一身高貴的氣派。只是當她再次望向皇帝時,一雙秀目中已有點點晶瑩。

她不記得一年之中有幾次,他們能像夫婦般坐在同一張榻上。她失去的太多了。

皇帝也在若有所思,許久方道:“你容不下鄭氏,也就罷了。但十三郎只是個孩子,還是個心智不全的傻孩子,你何至於對他那麽苛刻。”

“這只是疏忽,不是苛刻。”

“疏忽?朕的兒子是可以隨便疏忽的嗎?”

郭念雲沖口而出:“大家,並不是只有十三郎一個兒子!”

“哦?”皇帝不動聲色。

郭念雲卻控制不住自己了,太多屈辱和寂寞在她的心中翻滾,眼看就要噴發出來。她說:“妾不明白,大家何以對十三郎如此優待?皇子之間,難道不應該一視同仁的嗎?”

“朕親自把十三郎帶在身邊,是因為他剛剛受了很大的驚嚇,需要關愛。還因為,在這座大明宮中,並沒有人真正地關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