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連環 8(第3/3頁)

她的雙眸空洞地凝視著前方,不動,也不發一言。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等待著,許久,才見她展顏一笑,虛弱地說:“若茵,你放心地去吧。”

裹在紫色錦袍中的軀體不勝負荷,終於轟然倒下。

回到金仙觀之後,裴玄靜在房中坐到深夜。她的面前放著兩幅《璇璣圖》。一幅是完整的,之前她從宋若茵的木盒上作為證物取下;另一幅是剛剛在柿林院中完成扶乩後,由她帶回來的。兩幅《璇璣圖》一模一樣,不同之處僅僅在於,後一幅正中的“心”字不見了,上面還有斑斑駁駁的墨跡。

清朗月色透過窗紙灑落,使裴玄靜面前的兩幅《璇璣圖》都蒙上一層如夢似幻的光影。

璇璣無心勝有心,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裴玄靜又逐個寫下扶乩時記錄的七個字,連起來是:“春貞永不木同嗟。”

假如這句話是有意義的,倒像是宋若茵在感喟自己生為女子,卻被閉鎖在深宮內院,兼有不事男子的誓言,雖仍在盛年,卻已成枯木。春貞永不木同嗟,是指這具枯木永遠難逢春天了吧?

然而這樣的解釋可謂似是而非,並不能令裴玄靜滿意。

如果宋若茵要用這種方式為自己的行為辯護,顯然不夠有說服力。博取同情呢?又似乎不是宋若茵的個性。更何況,宋若華對妹妹那麽了解,說到“春貞永不木同嗟”,恐怕宋若華比宋若茵的感受更深切吧?

總之,宋若華拼命脅迫裴玄靜完成扶乩,從結果來看似乎並無必要。

夜很深了,幾聲夜鶯的鳴叫從後院的深沉寂靜中傳來。裴玄靜想起長吉詠春的句子:“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結濃煙花帶重。”如今的後院,肯定就是詩中描繪的景象。天才就是如此,光憑錦心繡口便能寫盡天下春光,絕不會遺漏一個角落。

長吉還寫道:“阿侯系錦覓周郎,憑仗東風好相送。”

天下女子,所思所念的都是心目中的周郎,這就是女子的春懷。然而宋家姐妹、杜秋娘、鄭瓊娥,還有郭貴妃,所有這些大明宮中的女子,她們的春懷早就凋零了。

春貞永不木同嗟?

晨曦微露時,裴玄靜決定再去一次柿林院。

扶乩之後,宋若華便暈倒了。但過不多久又悠悠醒轉,只是不能說話。裴玄靜檢查了她觸碰過筆的手,並無異樣,還特意在柿林院中留了半個時辰,見宋若華除了虛弱之外,沒有其他問題,才放心離開。

一夜過去,想必宋若華能稍微緩過來一些了。裴玄靜想趁熱打鐵,今天再逼問一番宋若華,套出她對“春貞永不木同嗟”的看法。然後,就是“真蘭亭現”離合詩的來歷,宋若華承諾在扶乩之後便向裴玄靜和盤托出的,現在該是她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來到觀門時,李彌正站在耳房前。

曙光照在他清秀的面龐上,青衣粗袍的腰間,帶子系得一絲不苟,顯見已起來多時了。

“這麽早就起來了?”裴玄靜有些驚訝。

“我每天都這麽早起的,嫂子。”李彌笑得有些羞澀,樣子十分好看。

裴玄靜的心頭微微一蕩,似乎在不經意中才發現,這個她所以為的大孩子突然長大成人了。她不禁喃喃:“自虛你……”

“嫂子?”李彌一臉天真。

她必須走了,不知為何心中惻然,竟有些依依不舍。

裴玄靜在觀門前登車,向東北方的龍首原而去。這些日子她幾乎天天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卻仍對那個目的地感到陌生和恐懼。今天,這種恐懼的預感尤甚以往。

宋若華的房門緊掩。宋若昭和宋若倫手足無措地站在院中,看到裴玄靜就像見到救星似的迎上來。

宋若昭搶先說:“大姐到現在還沒起來,我們叫了好久也沒應聲。”

“為何不進屋查看?”

“這……”宋若昭含淚道,“我們不敢。”

裴玄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宋若昭垂眸拭淚,避開了她的目光。

裴玄靜也不多話了,徑直來到房門前,拍門喚道:“宋大娘子,宋大娘子。”

門內無聲無息。

裴玄靜朝旁邊一讓:“把門打開。”

榻前簾幔低垂,忽有一陣微風吹過,漫卷起簾帷上的銀絲荷花。首先映入裴玄靜眼簾的,是一只擱在枕邊的盛裝偶人,然後才是宋若華。

她端端正正地仰面躺著,頭上挽著高髻,翠眉靛唇。裴玄靜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見額黃和花鈿,還有眉心中央的一枚梅花形狀的花子,都使宋若華看起來艷麗非常,完全不像她原來的樣子。身上仍是那套女尚書的紫袍,十根纖纖玉指從袖端伸出,相互交叉地搭在一起。

她看起來就像枕邊那個偶人放大了一般。

宋若華,就這麽安詳而隆重地走入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