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連環 7

何其酷烈的愛情,何其悲慘的命運,都只因為——宋若茵愛上了皇帝。

宋若華在得知另一個扶乩木盒被送去杜宅時,肯定就猜出了真相,她拼命要求扶乩,應當是想借機招來妹妹的亡魂,最後聽一聽她的心裏話。

可憐。

裴玄靜不禁黯然神傷,為了宋若茵,為了宋若華,還為了杜秋娘,甚至包括面前的郭貴妃。她們都為了同一個男人而活,也為了同一個男人而死,生命早就不由自主,幸福更無從談起。

做皇帝的女人,真可憐。

裴玄靜的心,又向郭貴妃稍稍偏過去幾分。

郭念雲說:“方才對煉師說的那些,委實不堪啟齒。但想來想去,如果我不對煉師說的話,就絕對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告訴煉師。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所以還是下決心召煉師來。但願,對煉師破案有所裨益。”

“貴妃提供的線索確實關鍵,足可使案情撥雲見日。”

“果真?那就太好了。”郭念雲嘆道,“其實我這樣做,還是為了聖上。宋若茵和杜秋娘,都是聖上親近的女子,她們出事,且不說聖上的心情必然大受影響,對於聖上的安全乃至聲譽,也相當不利。”

裴玄靜真心實意地說:“貴妃的這番苦心,著實令玄靜感動。”尊貴如郭念雲,為了皇帝在外人面前自暴隱私,確實不容易。

“就是不知能不能讓他……也有所觸動了……”說這句話時,郭念雲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抹紅雲,竟如少女般情思繾綣、欲語還休。

裴玄靜當然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皇帝會不會被觸動,甚至被感動,裴玄靜可猜不出來。顯然郭念雲作為他的發妻,也沒有半分把握。

沉吟片刻,郭念雲又道:“煉師方才提到,宋若茵將一幅《璇璣圖》錦帕墊在扶乩木盒裏?”

“是的。”

“我想,她是有所指的。”

“貴妃的意思是?”

“當初蘇蕙以一幅心血凝成的《璇璣圖》挽回了丈夫竇滔的心。可惜有些人的心,就不那麽容易挽回了。”

郭貴妃道出了心裏話。

該說的都說完了,裴玄靜告辭。郭念雲說:“我送煉師。”

“玄靜不敢。”

“仲春天氣,正好我也想在外面走一走。今日與煉師一見如故,就不要推辭了。”

郭貴妃這麽熱情,裴玄靜只得從命。

走在長生院內,春光仿佛在她們談話的這段時間裏,又濃郁了幾分。

曲徑兩側,杏花如霞光般鋪開。幾樹梨花剛剛吐蕊,還羞怯地躲在日影之下。但要不了多久,她們就會像雪白的雲煙般彌漫開來,壓住海棠,蓋過薔薇。再接下去,就是桃花的世界了。還未到春分節氣,長生院中的茂樹繁花,已有了“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的意境。

郭貴妃說:“在我這長生院中,有一個小小花圃,專植牡丹。待到暮春時節牡丹盛開之時,我再請煉師來賞花吧。”

裴玄靜笑了笑,郭念雲親熱得讓她有些不自在了。

郭貴妃問:“煉師不喜歡牡丹嗎?”

“喜歡,只是見得不多。”裴玄靜坦白說,“其實長安之外,並不那麽容易賞到牡丹。”

“是嗎?這我竟不知。”

裴玄靜低聲吟道:“‘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牡丹從來不是普通人能夠享有的。”

“這是白樂天的句子啊。然我從小念的,卻是上官昭容的詩句——‘勢如連璧友,心如臭蘭人’,還真以為,連雙頭牡丹都屬平常,更想不到長安之外……”郭念雲閑聊著,突然面色一凜,叫起來,“十三郎,你在做什麽!”

她們正好走到花圃外面。花圃中已植下數排牡丹,卻只有一個宮女在忙碌侍弄著,在她身邊還跪著一個衣飾華麗的男孩,正撅著小屁股賣力地掘土,聽到郭念雲的叫喚,嚇得撲通坐倒在地,傻乎乎地瞪著前方,張口結舌。

忙著種花的宮女見此情景,也趕緊雙膝跪倒在泥地中。

郭念雲厲聲喝道:“十三郎,那不是你做的事情,快出來!”

被叫作十三郎的男孩好像嚇傻了,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郭念雲吩咐身旁的宮女:“去,把他拉出來。”

宮女掀起裙擺跨過籬笆,一路踏著牡丹,上前拉扯男孩的小手。十三郎這會兒卻反應迅速,返身雙手抱住旁邊的種花宮女,大聲叫嚷:“阿母,我不走,不走!”

“這成何體統!”郭念雲氣得花容變色,“鄭瓊娥,你到底想幹什麽?”

原來種花的宮女名叫鄭瓊娥。裴玄靜冷眼看去,見她的雙手沾滿汙垢,跪在泥地上,黃色的襦裙下擺更是一片狼藉。“貴妃娘娘恕罪!”她一邊哀求著,一邊竭力想把十三郎從自己身上推開。

她仰起蒼白的面龐,鬢發散亂地粘在額頭上,幾道灰黑的泥痕劃過雙頰。但就是這張狼狽不堪的臉,令裴玄靜大為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