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龍蛇變 1(第3/4頁)

正月裏的天氣怪冷的。東宮崇文館的周圍密植著一大片竹林,陣陣竹濤從高聳的院墻上隨風而入,幾只寒鴉一直在頭頂盤旋聒噪。少年和同伴們躲在講堂後面這個朝陽的小院裏,整個下午都有太陽曬得暖融融,可不知怎麽的,少年仍然時不時會有種涼颼颼的感覺。

他曾經和崇文館的夥伴們提到過這份異樣,但他們都不以為然。沒辦法,誰讓他的知覺總是比別人更敏銳呢。

段成式是在氣候溫和的成都長大的。去年父親回朝任職,十二歲的段成式跟隨著父母頭一回來到長安城,住進外公武元衡在靖安坊裏的府邸。自從去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之後,這所前宰相的大宅就一直空著。

作為貴族子弟,段成式剛來到長安,便被安排進東宮裏的崇文館上學,至今不過數月。

段成式從一開始就覺得,東宮是個特別陰森的地方。

他聽母親說過,其實現在的東宮裏,已經沒有太子殿下了。從玄宗皇帝建十六王宅起,皇子們都被圈禁在從興寧坊到永嘉坊的豪華王府中。即使正式冊封的太子也不住東宮,而是從十六王宅直接搬進大明宮中的少陽院,和皇帝一起居住。年前剛剛被立為太子的三皇子李宥,就是如此。

因此現在的東宮,基本上只是位於太極宮東墻一側的普通宮殿而已,僅保留了原先隸屬於東宮的一些官署,最主要的便是王公貴族子弟們上學的崇文館。

或許是人氣不夠旺的緣故,東宮裏的植物相比其他宮殿要茂盛許多,在冬季裏尤其顯得荒僻而幽深。再加上從小聽說的那些太子被廢被殺的故事,段成式對東宮的一草一木都充滿了奇特的想象。

只是他的這些想象要麽太詭異,要麽太浪漫,並不便於付諸語言。

“可你剛才不是說,鮫人臉上流的淚就是紅的嗎?那又怎麽能變成白色的珍珠呢?”小胖子郭浣還不依不饒了。

段成式的氣不打一處來:“結起來就是白的,化開來就是紅的!笨蛋!”

別看郭浣其貌不揚,他可是漢陽公主李暢和駙馬都尉郭鏦的小兒子。當今聖上是他的親阿舅,郭貴妃是他的親姑母,如假包換的正宗皇親國戚。郭浣家財萬貫,從小就閱盡天下奇珍。因此盡管他對段成式十分崇拜,覺得段成式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卻認為自己也能夠在珠寶之類的問題上發表一下意見。

遭到搶白,郭浣漲紅著臉又問:“你還沒說清楚,鮫人為什麽要哭?”

“因為蛟龍被抓了啊。”

“可你不是說了,鮫人唱歌困住了蛟龍,才使龍被抓的呀。”

“是啊。”

“那她不願意蛟龍被抓,為什麽又要唱歌呢?”

段成式深深地嘆了口氣:“你說呢?”

郭浣搖了搖頭。他羞愧極了,覺得自己愚鈍得不配做段成式的朋友。段成式則胸有成竹地環顧四周,其他幾個孩子早都聽傻了,眼巴巴地等著他公布答案。唯有角落裏那個最小的孩子,卻像什麽也沒聽見看見似的,只管獨自低著頭,沖著腳尖發呆。如果沒人打岔,他可以將這個姿勢保持一整天。

他是皇帝的第十三子李忱,今年才剛滿六歲,人稱“十三郎”。

每次看到李忱,段成式的心裏就不太舒服。其實李忱還沒到來崇文館上學的年紀,卻因為其母鄭氏只是個卑賤的宮女,至今仍在服侍郭貴妃,沒辦法很好地照顧兒子,所以皇帝才命李忱來崇文館讀書,免得他失之管教。可是李忱太小了,課上講的書他根本聽不懂,加之性子又特別沉默,在崇文館中便是成天呆坐,連話都說不上幾句,也沒人願意搭理他。實際上大家心裏都認定,這個“十三郎”壓根就是個小白癡嘛。只有段成式,每次講故事的時候都會帶上李忱。

剛入崇文館時,周圍那些從小在京城長大的貴族子弟們看不起段成式,搞了不少惡作劇排擠他。但是段成式很快就用想象恣肆、千奇百怪的故事征服了他們。現如今,連他這一口帶著川音的官話都再也沒人敢笑話了。

段成式的天性和遭遇,都使他去關注那些孤獨、奇怪,與周圍格格不入的人。

十三郎就是這樣的人。至於李忱對自己講的奇聞軼事是否聽進去了、聽懂了,段成式不清楚,也不在乎。

“好吧,我就告訴你們。”段成式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說,“其實呢,鮫人是為了得到那幅五彩的旗子,才肯幫人捕龍的。因為那旗子——是用天下最珍貴的鮫綃制成的。”

“鮫……綃……”

段成式用神往的語調念道:“梁朝任昉在《述異記》中記載,‘南海出鮫綃紗,又名龍紗。以為服,入水不濡。’鮫綃,就是鮫人編織的神物,可以之號令。”

“可鮫綃為什麽是五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