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龍蛇變 2

裴玄靜到了武元衡府後,就一直被晾在堂上。仆人說給老爺通報,便一去不復返了。

她獨自坐等,倒也安逸。

雖尚在外堂,入府後一路觀來,觸目所見的朱梁椒墻、樓閣參差,已能感受到宰相府的氣派。唯嘆斯人已去,讓裴玄靜深深地體會到了“物是人非”這四個字的滋味。

實際上,今天的這座府邸已經不能再被稱為武相公府了。就像她自己,也已不是半年多前第一次來到長安城的裴玄靜。

猶記得那時,她孤身從家鄉來京城投奔叔父裴度,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與李長吉完婚。豈料婚約已毀,唯一支持她的宰相武元衡又當街遇刺身亡,卻留給了她一只神秘的金縷瓶和一首晦澀的五言詩。從此,她便身不由己地踏上了兇險莫測的解謎之旅。其間她屢次面臨生死危機,遇上了從江湖郎中崔淼到女俠聶隱娘的各色人物,甚至直面當今皇帝……最終,長吉與世長辭,由於所破解出的《蘭亭序》謎底觸及了皇家隱秘,裴玄靜自己也被皇帝送進金仙觀,名曰修道,實則囚禁。

不僅僅是逝者已矣,生者同樣不可能回到過去,從頭再來。那個給裴玄靜帶來命運逆轉的人,不正是武元衡嗎?

“你是誰?”

堂前站立一名錦衣少年,正在好奇地打量著她。

裴玄靜微笑作答:“我叫裴玄靜。敢問小郎君尊姓大名?”

他把烏溜溜的眼珠一轉:“你猜。”

“我猜……小郎君姓段。”

“為何?”

“因為如今這府裏的老爺姓段,看小郎君的樣子當是府中少主,自然也姓段咯。”

段成式點點頭:“猜對了,我叫段成式。”他遲疑了一下,“我聽說過你,裴煉師……姐姐。”

裴玄靜差點兒笑出聲來,這孩子還挺能套近乎。

他問:“你來找我爹爹嗎?”

“是。”

“找他幹嗎?”

裴玄靜微笑不語。

段成式的眼珠又一轉,馬上換了話題:“煉師姐姐,你見過鮫人嗎?”

“鮫人?”裴玄靜還真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

“就是生活在海裏的異族人類,貌美,善歌,落淚成珠。”

“哦,倒是聽過這樣的傳說。不過,未有機緣目睹。”

段成式一本正經地說:“我爹說那些都是虛妄之詞,叫我別信。他堅稱海裏根本就沒有鮫人,可我就是覺得有。我還覺得……鮫人應該和煉師姐姐一個樣子。”

裴玄靜愕然,剛想追問他如此莫名的聯想從何而來,段成式突然左顧右盼道:“我爹來了。千萬別跟他說見過我哦!”說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溜了。

段文昌現身堂前。

只第一眼,裴玄靜便得出結論,段成式長得不像父親,更像他的外公——武元衡。

新任翰林學士兼祠部郎中的段文昌一表人才,只是氣質略顯浮躁,對裴玄靜的來訪表現得相當冷淡。

裴玄靜陳清來意:自己曾與武相公有過一面之緣,又獲贈相公親制的新婚賀禮,不勝感激。然自己不慎將賀禮丟失,心中萬分慚愧。故今日特來府上一謁,既為拜祭武相公,也想了解些武相公去世前的情況,看看是否還有希望將賀禮尋回來。

段文昌當即回答,丈人的靈柩已送回祖籍安葬,府中不設靈位,裴玄靜的好意心領了。至於賀禮等等,他們一家人是丈人過世之後才來到長安的,對相關的情況一概不知。

總之,愛莫能助。

這種態度原在裴玄靜的意料之中。段文昌對圍繞《蘭亭序》的故事一無所知,本沒必要配合她。若不是有裴度的這一層關系在,恐怕他根本就不會面見一個女道士。

對此行裴玄靜並沒抱什麽希望。

皇帝自從給裴玄靜布置了任務之後,便將她禁足於金仙觀中,仿佛認定了裴玄靜光靠神機妙算,哪裏都不用去,任何人都不用見,就能憑空把金縷瓶給變回來。結果可想而知,轉眼過了新年,裴玄靜對金縷瓶的下落仍然毫無所得。

就在三天前,金仙觀外的金吾衛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起初,裴玄靜尚不能確定狀況。風平浪靜的兩天過去之後,她懂了:皇帝把自己釋放了。

這也意味著,皇帝要求她盡快行動起來。

今天貿然闖到武元衡的府上,就是裴玄靜采取的第一個行動。

既然段文昌這個態度,裴玄靜便告辭了。

段文昌只打發了一個仆人送她出府。

從角門出去,宰相府旁的小巷中空無一人。裴玄靜向前走了一小段,突然止步回頭,把緊隨其後的段成式逮了個正著。

她故意板起臉來問:“小郎君,你在跟蹤我嗎?”

段成式的臉漲得通紅,還想嘴硬:“我……我是順道嘛。”

裴玄靜笑著搖了搖頭,她實在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個精靈古怪的少年。尤其是蘊含在他眼角眉梢的聰慧與風情,簡直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樣,令她不自覺地揣測:會不會,冥冥中的因緣仍在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