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約一小時以後,那秩序井然朝東而去的遷徙人群開始潰散開來。克雷一直關注著事態發展,愛麗絲在廚房裏吃著他們從波士頓帶來的三明治——她說他們必須把三明治吃完,然後再把湯姆那櫥櫃般大小的食品儲藏室中的罐頭給消滅掉,因為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能再吃到新鮮的肉了——湯姆睡在客廳沙發上,克雷能夠聽到他那香甜的鼾聲。

他注意到有幾個人和東流的人潮背道而馳,然後感覺塞勒姆街上人群的秩序開始松弛,他的大腦捕捉到了眼前這一幕中的微妙變化,只能說是直覺使然。一開始他以為只是幾個遊蕩於隊伍之外的人出錯了——可能是精神更加錯亂的人吧——往西走而不是往東去。接著他低頭看到人群投在地上的影子。早先他看到的整齊的箭尾隊形開始扭曲,很快就完全亂套了。

1這種樂隊裏的黑人都是由白人化裝扮演的。

越來越多的人都在調頭朝西走,有些啃著從商店裏拿的食物,很有可能是湯姆剛才提到的塞弗偉超市。斯科托尼先生的兒媳婦茱迪提著一大桶正在融化的巧克力冰淇淋,工作服的胸前還有從鼻子到膝蓋上全是汁水;她那被巧克力覆蓋的臉看上去很像化裝黑人滑稽樂隊裏的彭斯太太1。至於波托瓦密先生,他之前的素食信仰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他正在享受手中堆得滿滿的生牛肉餅。一個衣著肮臟的胖子在啃一只看上去像半冷凍的羊腿一樣的東西,而茱迪·斯科托尼正想從他嘴裏把羊腿給搶過來。那胖子用羊腿對準她的額頭正中狠狠一擊,她就像一頭被斧頭砍倒的肉牛一樣靜靜地倒下了,大肚子朝下,倒在那幾乎完全碎裂的巧克力冰淇淋桶上。

很多人開始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夾雜著許多暴力行徑,但絕對沒有昨天下午的那種赤裸裸的惡毒。無論如何,這裏沒有。在馬爾頓市中心,那一開始就軟弱無力的警報聲早就悄無聲息了。遠處的槍聲還間或能聽到,但都不如剛才市中心那聲鳥槍開火來得近。克雷密切注視著有沒有瘋子會闖進兩旁的房子,可他們只是偶爾踩上草坪,絲毫沒有要升級到侵犯他人領地或者入室盜竊的地步。他們幾乎都在漫無目的地走著,偶爾去搶別人的食物或者打起來互相撕咬。有三四個人躺在街上,其中一個是斯科托尼家的,要麽死了要麽昏迷過去。克雷想,那些剛才路過湯姆家的人大多數現在還在市鎮廣場跳街舞或者在慶祝“首屆年度馬爾頓生肉節”,一邊感謝上帝。可令人奇怪的是,那種目的明確的意識——那種群聚意識——到底是怎麽松散和崩潰的呢?

正午過後,克雷開始感覺極度困乏,他走進廚房發現愛麗絲頭埋在胳膊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一只手裏松松地握著那只她稱作嬰兒耐克的小運動鞋。他把她推醒,她睡眼蒙眬地看著他,緊緊地把小鞋護在自己懷裏,好像生怕克雷把它搶走一樣。

克雷問她能否在走廊盡頭守望一下外面,不要又睡著了或者被外面的人看見。

她說可以。克雷相信她,然後幫她搬了把椅子過去。她在客廳門那兒停住了,說:“快看。”

克雷從她肩頭望過去看見那只貓——雷弗,正在湯姆的肚皮上睡大覺,還發出有趣的咕嘟聲。

愛麗絲在克雷放好的椅子上坐下,離大門比較遠,就算有人朝房子看過來也不會看到她。她只朝街上看了一眼就說:“他們的隊伍散了,發生了什麽事?”

“我也不知道。”

“現在幾點?”

克雷看了看表。“十二點二十。”

“我們發現他們開始群聚在一起是什麽時候?”

“我不知道,愛麗絲。”克雷盡力表現出耐心,可是他的眼皮在打架了。

“六點半?七點?我不知道。這有用嗎?”

“如果我們能把他們活動的時間點都記錄下來找出規律,恐怕會非常有用,不是嗎?”

克雷告訴她,自己得先去睡一會兒再來考慮這事。“一兩個小時左右,把我或者湯姆叫醒,”他告訴愛麗絲。“如果有情況就馬上叫醒我們。”

“不會再有什麽情況了,已經夠糟糕的了,”愛麗絲輕聲說。“上樓去睡吧,你看上去太累了。”

克雷上樓走進客房,甩掉鞋子就倒下了。他想了一會兒她剛才說的:如果我們能把他們活動的時間點都記錄下來找出規律。她說得有點道理。有可能,但是也許——房間裏十分溫馨,非常舒服,灑滿了陽光。在這樣一個房間裏躺著,很容易忘記旁邊的衣櫃裏還有一個不敢打開的收音機,卻不容易忘記自己的妻子,那形同陌路但又還深愛著的妻子,她可能已經和兒子一起離開了人世。克雷對兒子不光是深愛還有寵愛。也許他們已經瘋了。那些行屍走肉也聽從命令,不是嗎?如果要睡午覺的話,這裏就是絕佳的地方。他心裏的恐懼又如老鼠般蠢蠢欲動,但沒有撕咬。克雷一閉上眼睛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