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葬(第3/6頁)

這一類掌故真是不勝枚舉,但我還是就此打住吧,因為,說實在的,我們沒有必要去證實這樣一個事實:活葬存在。我們很少考慮怎樣盡力查明這些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既然如此,我們就得承認,它們可能經常發生,只是我們沒有認識到罷了。事實上,人們簡直沒有什麽理由去侵占好大一塊墳場,當然也就發現不了骷髏的那種足以令人恐懼地起疑的姿勢。

懷疑的確是可怕的,但更為可怕的是死!可以毫不猶豫地斷言,沒有哪件事會有活埋那麽恐怖,它足以使身心痛苦達到頂點。難以忍受的肺部的壓抑——潮濕的泥土散發出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屍衣的纏附——狹促的棺材盒子,硬梆梆的包裹,無盡之夜的漆黑,沒頂之洋一般的死寂,看不見但摸得著的吞噬肉體的蠕蟲——這一切,加之想到頭頂上的空氣、草地,回憶起那些只要得知我們的災難,一定會飛奔前來援救的親愛的朋友,意識到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得知這一災難——我們絕望的處境就成了真正的死亡的深淵。照我看來,這些念頭給那仍在撲撲跳動的心靈帶來的驚心動魄和無法忍受的恐怖,其程度即使是最勇敢的人去設想,也會嚇得退避三舍。我們對人世間如此痛苦難忍的事一無所知,對地獄的最底層有那麽恐怖的事一點也想象不到。因此,圍繞這一題目所說的所有故事就顯得饒有趣味了;不過,由於這一題目本身的嚴肅和莊重,這種趣味就嚴格地和特別地有賴於我們得相信故事情節的真實性。下面我要講的就是我自己的真實見聞,地地道道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歷。

多年以來,我患有一種奇怪的失調症。因沒有更確切的名稱,醫生們都一致稱之為強直性昏厥症。盡管這病的直接的和易於誘發的原因,乃至確切的診斷,至今仍是個謎。但它的特征顯而易見,不難理解。尤其是它的各種變化似乎很有特色。有時病人在一種格外昏沉的睡眠中,只躺一天甚或更短的時間。無知無覺,表面上不動不彈;但心跳仍微弱可觸,身上還有些許暖氣:面頰中央還泛著一點血色;而且,將鏡子貼到嘴唇上,我們會發覺他的肺部仍在有氣無力地、時斷時續地抖動。而另外一些時候,昏迷可持續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這期間盡管做至為仔細的觀察和最嚴格的醫療試驗,仍是無法在患者的病狀與我們想象的絕對死亡之間,建立任何實質的區別。他之所以屢屢免於活埋,僅僅是因為他的朋友們知道他原先就一直患有強直性昏厥症,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懷疑;而更重要的是因為病人根本沒有腐爛的跡象。幸虧這種病的發作是逐步而來的。最初的征候盡管有跡可尋,但仍是不甚分明;待頻頻發作,就越來越明顯了。每一次發作都較前一次時間更長。這是病人幸免於活埋的主要保證。不幸的是,有些病人一開始發作竟然就登峰造極,那情景若是偶爾被人撞見,幾乎就不可避免地要被活活地送進墳墓。

我自己的病征與醫書上說的沒有很大的出入。有時無緣無故,我就漸漸地陷入了半昏睡或半癡迷的狀態;這時,既不痛,又不能動,或者嚴格地說,不能想,便是,對生命,對圍在我床邊的那些人,還是有一點遲鈍而淡漠的知覺。我就這樣躺著,直至轉機來臨,雲開霧散,眨眼間,感覺全部恢復。而在另外一些場合,我會猝不及防地昏過去。先是惡心、麻木、發冷、昏眩,接著立刻倒在地上。於是,好幾個星期,一切都成了真空、黑暗和死寂,宇宙化為烏有,毀滅也統統結束了。但是,在這後一種發作中,與突然發作相對應的是,我會漸次地緩緩地蘇醒過來。正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獨的乞丐,在漫長而淒涼的冬夜整夜徘徊街頭,終於盼到了黎明一樣,我的靈魂的光芒也是那麽緩慢,那麽困乏而又那麽喜氣洋洋地重新來到了我身上。

不過,除了易患昏迷症外,我的體質大體看來是健康的;也沒有發覺我就是受了那種流行病的影響——真的,除非可以將我平時睡眠中的一種癖性看做是並發症。我從睡眠中醒來,從未能立刻完全清醒過來。總要在十分糊塗而茫然的境界徘徊好一陣;大腦的功能,特別是記憶力,處於一種絕對中止的狀態。

總之,我承受的並非肉體的痛苦,而是一種無邊的精神折磨。我的想象變得鬼氣森森。我嘮叨著“蠕蟲、墳墓和墓志銘”,陷入了死亡的幻想之中,而活埋的念頭像是魔鬼附體一般,屢屢纏附在我的心頭。我所害怕的這個可怖的危險弄得我日夜提心吊膽。對死亡的冥想本已使我飽受折磨,而對活埋的恐怖更使我痛苦得無以復加。當陰森猙獰的黑暗籠罩大地,我就在那種極為恐怖的想象中瑟瑟抖動起來——抖得像是棺架上的羽毛一般,當身軀不堪忍受這種覺醒狀態時,我竭力要讓自己入睡,因為醒著就可能發現自己住在墳墓裏。一想到這點,我就觳觫不已。而最終當我沉沉入睡之後,只不過是立刻撞進了一個鬼影憧憧的世界而已。那同一個陰森的幻想,張開巨大的、烏黑的、遮天蔽地的翅翼,兇猛地翺翔在那世界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