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手稿(第3/4頁)

一種莫可名狀的感覺盤踞在我心頭,這種感覺沒法分析,過去歲月中所獲得的經驗教訓也不足以分析它,恐怕將來也不會有答案。考慮將來的事,對於我這樣的腦瓜子來說,何其不幸喲。我永遠也不會——我知道永遠也不會——相信自己的那些觀念了。不過這些感覺難以名狀也不足為奇,既然它們的起因是如此新奇絕頂。一種新的感覺——一種新的事物竟又在我腦海裏產生了。

我踏上這條駭人的三桅船已經好久了。我思忖著,現在我的命運之線都已聚集到一個焦點上了。這真是些莫名其妙的人!他們一味地埋頭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經過我身邊時居然視而不見。所以,躲藏對我來說真是傻透了,這些人壓根兒就不會看見。就是剛才我還徑直在大副眼前經過呢。一會前不久,我還鬥膽闖入船長的私室,拿了些要用的筆墨紙張,寫了這些東西。這日記我會不時地續寫下去。真的,我可能沒有機會將它傳送到世人手裏了,但我決不放棄努力。在生命最後的關頭,我會將手稿封進瓶子裏,扔進大海。

一件小事的發生又使我陷入了沉思。早些時候我大膽走出艙來到甲板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小艇底部的一堆梯索和舊帆當中躺了下來。我一邊默想著自己命運的非凡奇特,一邊不經意地拿起了一只柏油刷,在身邊一只大桶上放著的一堆折叠得整整齊齊的翼帆邊緣上塗抹起來。而現在,這張翼帆就系在船上,那不加思索的塗鴉竟展現出“發現”這個詞。這種事情是天機的作合嗎?

近來我對這條大船的結構作了一番觀察。盡管它武裝精良,但我覺得它並不是條戰船。你只消看它的纜索、構造和普通設備,就能斷定這一點,它不是條戰船,這容易覺察,但它究竟是什麽呢?這可就難以說清了。不知怎的,當我仔細察看它那奇怪的模樣、造型獨特的桅檣、那大得出格的巨幅風帆、簡樸的船頭以及頗有古風的船尾時,心裏不時地泛起一種似曾熟悉的感覺,而且總是夾雜著這樣一些模糊的往事回憶,我莫名其妙地回憶起那些古老的外國年代紀事以及久已封存的歲月。

我一直在查看大船的船骨,這種木料看起來好陌生,它的特征叫人覺得不宜用來造船。我是說這木頭的滲水性極強,姑且不論蟲蛀,而在這些海洋上航行,蟲蛀是不可避免的。更別提隨著年深月久木頭會要出現腐爛。也許我這麽看,過於盤根究底了,不過這種木料倒真是有西班牙橡木的一切特征,假使用某種特殊方法可使西班牙橡木膨脹的話。

當我念著上文這句話時,突然想起一位飽經風霜的荷蘭老航海家的一句奇怪的格言。“這是千真萬確的,”當人們懷疑他不誠實時,他總是這麽說,“千真萬確,船體泡在海裏會像水手的身體一樣膨脹腫大。”

大約一個鐘頭以前,我鬥膽插入一夥水手當中,雖然我就站在他們中間,可他們根本就不理睬我,全然沒意識到我的存在。他們就像先前我在船艙裏看見的那個人一樣,都是須發皤然,垂垂老矣。一個個虛弱得膝蓋直哆嗦,衰朽得縮肩駝背。幹皺的皮膚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低沉的嗓音時斷時續地顫抖著,兩眼閃爍著老年人渾濁的淚光,灰白的頭發在暴風中瘋狂地飄舞。在他們周圍的甲板上,四散地攤放著一些甚為稀奇古怪、構造陳舊過時的計算儀器。

不久前我曾提到掛了張翼帆。從那時起,船就直走下風,繼續朝南方那段可怕的航程駛去。從桅頂的小木球到翼帆下桁,每片風帆都扯了起來,大船的上桅帆的桁端時刻卷進驚濤駭浪之中,這浪濤之可怕真是難以設想。我剛離開甲板,因為在上面實在無法立穩腳了,盡管水手們沒覺得有什麽不方便。我們這條巨大的船沒有立刻被大浪永久地吞沒,這真是奇而又奇的事。我們注定要在死亡線上繼續徘徊,不會就此葬身深淵。大浪連天,百倍驚險,真是前所未見的。而我們的船竟如海鷗般靈巧,箭矢般地穿飛在風口浪尖。大海活像一群惡魔,在我們頂上赫然昂首,然而它們只是嚇嚇人而已,不敢來消滅我們。我由此想到,我們每每死裏逃生,恐怕只有自然因素才能解釋這種結果——我須得假定這艘船是有某種強大的潮流或者猛烈的底流的勢力在支配它。

我已當面見過了船長,且是在他的船艙裏。但如我料想的那樣,他不理我。偶爾遇到他的人看他,也許並不覺得他的外表和常人有什麽高下之分,但我注視著他時,總不禁有種敬畏且混合著一種驚訝的心情。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即是說,大約五英尺八英寸高。他的體格結實、利落,不肥不瘦。但他的面部表情卻總是怪異特別——這是一種強烈的、驚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老年的跡象,一種十足的、極度的衰老的跡象。它在我心裏激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他的前額盡管皺紋不多,但看起來像是烙著千年萬代的痕跡——他的蒼蒼白發是過去的記錄,而灰色的眼睛則是未來的預言。艙室的地板上,厚厚地攤放著奇怪的、鐵扣裝訂的對開本書籍和模鑄的科學儀器,還有久已遺忘的過時的航海圖。他雙手抱住頭,暴躁不安的眼光盯著一張紙,我看那是份委任狀,不論怎樣,上面有一位君主的簽名。像我在船艙裏看見的頭一位水手一樣,他也是獨個兒嘀咕著,操著外國話低聲而氣呼呼地說了三言兩語。雖然說話人就在身旁,可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裏之遙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