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手稿(第2/4頁)

我們徒然地等待著第六天的來臨——那一天,對我而言還沒有來,對那瑞典人而言,壓根兒就不會來了。從那時起,我們就被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離船二十步之外的東西就無法看清。長夜漫漫,無休止地包圍著我們,盡管海上有熱帶地區常見的磷光,但黑暗之沉重並未因此而得以減緩。我們也注意到,雖然風暴仍在肆虐逞兇,但一路伴隨我們的洶湧澎湃、白沫飛濺的浪濤已不見了。四周一片恐怖,一片濃厚的黑暗,像是置身於令人窒息的黑色的荒原。漸漸地那個瑞典老人越想越疑惑,越來越恐懼。而我呢,心裏也充滿無言的惶惑。我們不再理會那條船,它實在破得不堪收拾。只是拼命抱住尾桅的殘杆,無比淒苦地注視著這一片汪洋,既無法計算時間,也猜不出我們身處何方。但我們心裏很清楚:我們是在進一步往南漂去,是先前任何一個航海家都未曾到過的南方。令人吃驚的是,我們一路上竟沒遇到常見的冰塊的阻礙。當時,每時每刻都可能結果我們的小命——巨浪如山,一浪接一浪地趕來,像是要粉碎我們。浪濤之驚險,遠遠超出我所能想象的一切,我們沒有立刻葬身波濤真是個奇跡!夥伴告訴我船上的貨物不重,這使我想起這條船質地優良;不過,盡管存有這點僥幸心理,我還是無法不絕望。我心情陰郁已極,準備去死。隨著船一英裏一英裏往前航行,漆黑一團的翻滾的大海也越來越恐怖。我想,死期在即,沒一時好活了。我們有時被拋到比信天翁[8]飛的還要高的浪尖,給嚇得喘不過氣來;有時又被迅疾地擲到海底冥府,跌得頭暈目眩。在那裏,空氣都凝滯了,沒有任何聲響驚動克拉肯[9]的安眠。

此時,我們又跌進了這樣一個深淵裏。突然,夜空中,我的同伴發出一聲急迫而又可怕的尖叫:“看!看!”他大聲地叫喊著,聲音好生刺耳,“上帝呀,看!快看!”就在他叫喊時,我看到一片昏沉而醒目的紅光直瀉到我們這個深淵的四周,在甲板上投下一道明滅不定的光亮。擡頭一看,頂上的一番奇觀簡直叫我毛發都豎起來了。就在我們頭頂上那巍然高聳的地方,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顛簸在陡峻的深淵邊緣上。這船怕是有四千噸哩!盡管被托舉在比船體高出上百倍的浪尖上,它的外形看上去仍比現有的任何一只戰艦或東印度公司的三桅船大得多。它龐大的身軀烏黑烏黑的,不帶一般船上習見的任何雕刻。敞開的艙口突兀地伸出一排黃翎大炮,纜索上掛著無數戰燈,搖來晃去的,火光映得銅炮油光鋥亮。然而,最叫人驚心動魄的是,這艘船競無視大海的神威,不顧恣情任性的颶暴,依舊滿帆高掛,順風而下。我們最初發現它時,只看見它的船頭,此時它正從那陰森可怖的深淵中徐徐升起。有一陣,它在那飛速旋轉的漩渦巔峰上停了下來,仿佛是在期待一臨絕頂的快意。然後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沖了下來,一時間嚇得我們魂飛魄散。

這一刹那間,不知怎麽我心裏突然鎮定了。我蹣蹣跚跚地拼力跑到船尾的盡頭,鼓足勇氣,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滅頂之災。那個從天而降的龐然大物朝我們的船猛地一沖,結果恰好沖中了它那已經沒入水中的骨架。它終於停止了掙紮,一頭沉入了海中。而我呢,隨著這勢不可擋的一撞,居然被猛然拋到了那個陌生的龐然大物的纜索上。

我剛剛落下來,大船就掉轉船頭順風而行了。幸好緊接著一陣混亂,我逃脫了水手們的注意。沒費什麽勁,我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開著一半的主艙口,立刻趁機躲進了底艙。我為什麽要躲起來,連自己都說不清。初一看見這條船上的水手,一種模糊的畏懼就攫住了我的心,也許這就是我要藏匿自己的緣故吧。我可不願把自己托付給這樣一群人。我只是倉卒間瞥了他們一眼,他們所表現的許多特征就叫我隱約感到新奇、懷疑和憂慮。因此,我想最好還是設法在底艙找個藏身之所。於是,我就將活動甲板移開一點,好容我在巨大的船骨之間便利地隱藏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完成我的工作,就聽得船艙裏響起一陣腳步聲。我只好馬上躲起來。一個男人踩著虛弱乏力、蹣跚不穩的步子從我的藏身之處經過。我看不見他的臉,但還是看到了他的大致形象。他顯然是個年老體衰的人。膝蓋顫抖,渾身哆嗦,一副不勝負荷的衰弱相。他低聲地斷斷續續地獨自咕噥著什麽,那種語言我根本不懂。只見他在一個角落裏,在一堆形狀怪異的儀器和損壞的航海圖紙中摸索著。他的神情古怪復雜,既有老朽的那種乖戾倔強,也有尊者的那種莊嚴神聖。他終於到甲板上去了,而我也沒再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