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謝保羅(第4/5頁)

我知道了她的許多事,好像還不夠,她還想把自己腦中僅剩的什麽,都榨出來給我。她細細的手臂摟著我的頸子,她將額頭貼著我的,我好像可以從她落地那天開始回想,這樣一個女人,如何走到現在這裏,瀕臨瘋狂,即將毀滅,許多人愛她,現在又多加了一個我,但她卻不幸福。我要沉靜地,不驚動任何人事物地,以細胞裏每一個可拂動的觸手,輕輕撫摸她。眼淚落下來,滲進記憶的沃土。

“我已經被淘空了。”美寶說,空洞的眼神仿佛已歷經重創。“我好疲憊。”

“我們離開這裏。”我握著她的手輕聲說,“我們可以從頭來過。”我說,“不管做任何工作,只要可以溫飽,我都願意,任何地方,只要能讓你逃離一切束縛,我都能夠住下。我們離開這一切,從頭來過。我對你一無所求,安頓之後,你想要我走開,我也會離開的。”我切切地說,仿佛未來已經向我們展開,只要跨步向前,就能到達。

“我不要你走,但我不知道如何離開。”她說。

接下來的兩周我非常幸福,但願她也是。無論早晚班,我們都會抽空見面,我們沒有約在大樓裏,而是穿上球鞋、或騎上摩托車,隨意到什麽地方去,去散步、吃飯、運動。我驚訝於美寶生活如此封閉,竟然只在大樓附近走動,她說以前不是這樣子,她很喜歡慢跑,假日會去爬山,那是單身的時候,工作很忙,但總會讓自己活動。“戀愛好累人。”她說,我知道她說的不是我,我們算是戀愛嗎?她指的是這一年多來仿佛被困在屋裏地等著林大森,為了早起見面,她時常睡眠不足。假日時她的正牌男友來了,她就窩在家裏睡覺。“真不知這些年過的什麽日子。都亂掉了。”

或許我自己這四年來也沒有生活了,值班、工作、吃飯、睡覺,幸好我仍維持跑步的習慣。高中時我是田徑隊的,養成習慣,腦袋一緊繃,就會去跑步,開心時跑,痛苦時跑,茫然時也跑,每周幾次在住家附近沿著河堤慢跑,那似乎是車禍之後我唯一可以感到放松的時刻,就這麽跑著,無論是溫暖的風,冷冽的風,甚至是帶有雨水的風,在跑步時吹拂、刺激、打磨著我的臉,讓雙腿從酸痛跑到麻痹,最後感到輕盈。我這麽告訴美寶,於是,我們都上早班的日子,下午七點,一起去慢跑。

“你想要什麽呢?”我問她。即使我可以給予她的不多,但我仍願意全力付出。

“我從沒想過自己要什麽,只是一直在應付別人對我要求與索取的。從小要照顧弟弟,稍大之後就忙著賺錢,這些年來,光應付債務、躲避家人的糾纏,已經精疲力竭,我很怕有誰愛我,好像被愛就又增加了新的束縛,自己身上的包袱越來越重。”我們總是一邊跑步一邊說話,速度不快,但話語會隨著風自然地傳送,我感覺她好像在身體跑動時,越能開放自己,我當然也是。

“保羅,我總有不好的預感,我的生命即將失控,如果可以,我但願你我永遠不要上床,不要當戀人,你一直都是那個安安靜靜的好人保羅。只要你一走進店裏,世界就安靜下來,你灰白的頭發,滄桑的臉,巨大的身體,像個男孩子似的笑容,我想我一定喜歡你很久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你喃喃對我說著那輪椅女孩,我心裏有些嫉妒,有輕微的酸楚,我認識她噢,你一定不知道,她也對你有好感呢,我收集了所有人的秘密啊。保羅,你問我為什麽是你,其實我也別無選擇。”那時我們停在河邊的座椅上休息,喝口水,擦擦汗,美寶說了那麽多話,似乎疲憊了,就在我以為她要休息的時候,她突然神色一正,嚴正對我說:“前幾天,我好像在咖啡店外頭看見我繼父了,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他,或者只是一個臉上有疤痕的陌生人,或者根本連疤痕也沒有,只是一個尋常的路人。但那人的目光使我想起了繼父,無論是記憶裏的他,或者噩夢時刻,他貪婪兇惡地瞪視著我的模樣,要找到我並不難,而我確定,他很快就要找到了。”

“先別慌,我可以回去問李東林,如果有那樣帶著傷疤的人出現,他一定會記得,他見過誰都不會忘記。”

“或許一切是我的幻想,但我感覺越來越緊迫,我不知道是為了逃避大森,或者害怕繼父,或我只是累了,慌了,再沒有能力繼續這一切。前陣子顏俊來找我,說我給他的磁卡鑰匙弄丟了,後來母親拿去還他,說掉在換洗的外套裏,我有直覺,他快找到我了。家裏可能會有什麽關於我的信件寄到,說不定會有這邊的地址,或者,其他方法。我繼父以前找過征信社查我,這次也可能繼續這樣做,再不走就來不及。”美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