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單向街(第6/6頁)

三點五十,聲音高亢,動作快速,一臉花哨的熟客小紅樓進來了。這是老板阿布的朋友,房屋中介員,他一進店裏,熱度好像就提高了幾度。他帶了個女客找到老位置坐下,親自到吧台來點餐,呱啦啦跟鐘美寶抱怨了好一陣子各類八卦,才突然想起還有客人在等,扭著腰回去座位上。小紅樓一待就是兩三小時,過程裏至少會跑到吧台四五趟,他甜食吃得兇,沒白坐,每次結賬都四五百。“算是心理咨詢費吧。”阿布總是這麽跟美寶說,“沒關系,他很可愛,不煩。”美寶甜甜回答,真的,知道小紅樓的遭遇,不會責怪他的聒噪。

四點鐘午茶客人又來一組,蛋糕狂人姐妹花,會一口氣吃掉六片蛋糕,還要外帶餅幹跟幹酪蛋糕的姐妹,身材卻是辣妹等級,不知從事何種行業,只是知道漂亮、有錢、多話,但出手非常大方。

姐妹花是滿妹,她們每回到,客人突然就會多起來,可惜姐妹花一周只來兩三次。客人一多,鐘美寶的腦子就安靜了,靜聽著音樂讓身體仿佛進入一種舞動的節奏,身體發熱,加快手上腳上的各種動作。工作越忙,越不需要跟客人聊天,也無須跟小孟說話,也聽不見自己內心往事的翻湧。店裏湯匙敲碰著盤子,咖啡杯從桌面拿起的摩擦,磨豆機的馬達,咖啡機的蒸氣,所有聲響化為一種使她動起來的節奏,這就是她的現在,所有動作流暢到一個程度時,仿佛樂音流淌,全身都處在節奏裏,每一個動作都對、都準、都快、都到位。她就像默片裏的演員,無聲地在店裏各個地方滑步移位,在對的時間裏,將所有事都安排好,使她心裏發出了“就是這樣”的低喊,覺得連頭腦都像被調整過了。

如此緩緩進入了下午,度過傍晚,那個來自鄉村,身上背負龐大債務的女孩消失了,她又變回此時的她,無所謂快樂,無所謂悲傷,她只專注於將“該做的事一一完成”,忙碌穿梭於客人之間。一整天下來,她見過許多人的臉,有些人陌生,有些人面熟,有些與她談天,這些熟悉的面孔,會在固定時間準時出現,仿佛他們也與她一樣從事著與咖啡店相關的工作,似乎這個場所也維系著他們某種生活必需。他們喜歡坐在自己的老位置,點同樣的飲料,做著類似的事務,如果開口,也會對她說著近乎相似的話題。

日子好像千篇一律,而鐘美寶就是靠著這份可以延續的重復,存活了下來。

她好像認得許多人,也似乎誰都不認識,這日復一日地勞動,被話語、閑談、氣味、動作充滿。每一張臉看來都變得毫無差別,又如此不同,鐘美寶暗自在心中想著,沒關系,她喜愛這條單向的街,這街上的摩天樓大廳、美容院、小吃店、花藝店、漫畫店,甚至一直延續到更遠處的小兒科、牙科、眼科、西藥房,或更遠更遠,這邊的人們可以靠著單向的生活機能滿足日常所需,如果可以,她情願活在一個單向的世界,讓對面的馬路車流隔開一切,保護著這岸的日常繼續。她害怕在彼岸,千百輛車子也阻攔不住,會有令人恐懼的人事物等待著、埋伏著,可以如其他事物那樣,踱過斑馬線越到這邊來。現在還沒有,還沒,但她知道遲早,那半臉之人會找上門來,到時,她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小套房、愛情、友誼、咖啡香味、蛋糕的氣息,全都會被那暗影吞噬。

目前還沒,但不安全,她得加快動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