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單向街(第5/6頁)

“殺了他。”他倆單獨見面時顏俊鐵青著臉說,“不殺他,我們都會死。”鐘美寶確實動過這種念頭,但殺人對她而言,比活著還艱難。比起殺人,活下去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等當完兵,就跟我住。”鐘美寶說。顏俊入伍一星期就因企圖自殺退訓,回家後弟弟的精神狀況十分不穩定,一次與繼父發生沖突,企圖放火燒屋,被抓進了警局。他進了精神科療養院強迫治療,一住多年。美寶到阿布咖啡工作後,顏俊出院轉到私人療養機構,每周可以申請與家人會面、同住,出入自由,機構用意是讓病患學習手藝,慢慢融入社會。

“美式咖啡、布朗尼、松餅”,工讀生小孟念著剛才客人的點單,將鐘美寶的心思拉回了現在。窗明幾凈,空氣裏都是咖啡與蛋糕的香氣,送走中午用餐的客人,下午是最恬靜的時光。現在是現在,過去可能會追上來。

往事總如夢一般地,帶著醒醒睡睡就會變換劇情的朦朧,鐘美寶靠近這座樓,走進它的腹地,進入這家小咖啡店,然後就會遺忘其巨大繁復。只是安然地,知道回家了,無論是店鋪或住家,沒有她母親與繼父的地方,就是家。

像努力將玻璃窗上的霧氣擦去,卻又因為過度用力而呵出更多熱氣,造成另一次的霧蒙,唯有將臉遠離玻璃窗才能阻止這樣的循環。鐘美寶的意識回到眼前、當下,2013年秋天,下午三點,玻璃門開合,首先迎來牙科醫師姓劉,咖啡外帶、蛋糕外帶,會跟鐘美寶寒暄五分鐘左右,立刻離開。小孟都稱他“鐘美寶先生”,看起來就是來把妹的,那五分鐘真是漫長,醫師似乎找不到話聊,鐘美寶只好自己開話題,免得他尷尬。

醫生前腳剛走,一批三人一組的午茶客人立刻閃進來,有點眼熟,其中一位是知名電視購物頻道的主持人,以整容聞名,本人近看並不如電視上的誇張,皮膚白皙,還稱得上清秀,身材纖瘦,來過幾次,黑咖啡加熱豆漿,不吃蛋糕,吃貝果,非常有禮貌的人,時常會外帶多杯咖啡回公司。另外兩位一男一女,看來也是購物台的員工,男性穿著西裝,女性著套裝,可能是來洽公的廠商。

鐘美寶從前曾待過大學附近的咖啡店,氣氛閑散,客人都是學生(或具有學生氣息的成人,換句話說,就業不穩定,或始終沒有固定職業),幾組不知哪搬來的老舊沙發、皮椅、藤椅、木桌椅組成的“混搭風格”,菜單都寫在黑板上,到處都是書架,每張桌上都有台燈,室內燈光昏暗,總是低低放著音樂。那家店蛋糕不多,下午時間進來的客人總像剛睡醒似的,那時她下午兩點才上班,常遇到客人一杯咖啡待一整下午,傍晚出去買個鹵味街邊吃吃又回來。後來店裏索性賣起水餃跟泡面,那些熟客十個小時待下來,花上兩百五,老板也不說什麽,感覺像是一個學生社團社辦的擴大。後來房東漲租,一漲兩倍,老板終於把店收掉了。

鐘美寶從十八歲開始在各種咖啡店打工,從最早,大學城附近的美魔女老板娘開的傳統咖啡店,學虹吸式咖啡,兼賣曼特寧、摩卡、巴西等咖啡豆。店裏讓客人寄杯子,墻上木作一格一格放咖啡杯的架子,她在那兒學會了煮咖啡、分辨幾種咖啡豆,以及制作手工餅幹。後來的轉速較快,先後待過百貨公司裏的美系連鎖咖啡,開始學習意大利咖啡機,才知道外面早不流行虹吸式單品,在店裏放客人雜七雜八的杯子只會讓店內看起來寒酸。然後是一對從日本回來的情侶在高級小區開的咖啡店,那是讓鐘美寶學到最多東西的一家店,她忘不了那對感情恩愛,卻又像總是安靜地各做各的事的男孩女孩。那家開在街角的咖啡店,男生負責廚房跟園藝,女孩做蛋糕,店裏兼賣一些日本帶回的雜貨。鐘美寶真的跟學徒一樣,放假的日子,就跟著老板娘學做蛋糕,上市場,跟老板去園藝店,從香草開始學起。她忘不了那段日子,有時店裏公休,他們會邀她去家裏吃飯,就是從那時起,她才懂得幹酪原來不是只有芝司樂幹酪,火腿也不是早餐店那種三明治火腿,她從老板娘家帶回許多做西餐的書,仿佛意外闖進另一個語言的世界。

後來咖啡店老板夫妻結婚,搬回了日本。鐘美寶繼續輾轉就業,待過文青店,養貓的店,看起來像咖啡店、實際上卻是賣啤酒的店,店裏漫畫比書本多的店,老板個性古怪不讓客人上網的店,在店裏擺鋼琴、老板會彈上一曲的店。鐘美寶想著總有一天她要開自己的咖啡店,但手上的錢總是從指縫滑走,銀行的欠款沒有繳清的一日。直到遇到阿布,先在阿布的夜店上班,然後阿布就開這家店讓她管理,她好像在台北的咖啡世界裏轉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