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與獸(第6/6頁)


小雨噼撲,芷清的母親哭得幾次昏厥過去。不知為什麽,呼延雲腦海裏突然浮起一幕情景:有一天,她突然來找自己,眼圈黑黑的:“你……你會破案?”“沒有,我只是比較喜歡看推理小說。”“有個案子,你能不能幫我破破?”她的聲音很低切,“我……我很害怕。”呼延雲很吃驚,詳細一問,才知道她的書包、課桌裏平白多了許多紙錢,圓形的,中間挖著方孔。“我看書裏說,路上踩到這個都會讓鬼纏上,死掉的,更別說是……”她說的時候,身子微微發抖。呼延雲看了紙錢一眼,徑直找到班裏的團支部書記,把紙錢啪地拍在他面前:“為了爭一個就業名額,把人往死裏整?!”“你憑什麽說是我幹的?”團支書正氣凜然地說。呼延雲冷笑一聲:“紙錢上的大拇指和食指拿捏的印痕顯示,這是右手捏紙,左手持剪子剪出的東西。一個人,做什麽都可以左右手交換使用,唯獨剪東西,必須按平時的習慣,才能操作完成。全班就你一個左撇子。你要不承認,我這裏還有磁性刷,可以檢測紙錢上的指紋——料想你辦這個事的時候,不會戴手套。”團支書愣住了,半晌悻悻地轉身就走,呼延雲厲聲說:“別放著人不做,做鬼!”呼延雲把真相告訴芷清,她籲了一口氣,笑了:“那太好了,我媽媽身體不好,要吃許多藥,每天上學前,我都得把藥片給她分好,中午吃的,下午吃的……”說著說著她神情黯然起來:“我不能死的,我死了,我媽媽就沒人管了。”從墓地回到學校,就聽說,學生會那一群俊男靚女,信誓旦旦地替主席做保,是芷清主動勾引的他,為了要挾才自殺的。而且,“也是受害者”的學生會主席動用了家裏的關系,加上校領導的庇護,竟然無事。呼延雲有點發懵,一個人,一個女孩子,死了,就這麽……完了?他感到很冷,坐在座位上,渾身發抖。
團支書走了過來,關心地說:“你是不是沒有吃藥啊?趕快吃藥吧!”說著還特地給他打來一杯水。旋開瓶蓋,倒出兩片小藥片,白色的,掌心裏。“我不能死的,我死了,我媽媽就沒人管了。”耳畔突然響起芷清的話。他大喊起來:“芷清不是自殺的!絕對不是!她是被那個王八蛋推下樓的!”團支書嚇了一跳:“你……你快點把藥吃了吧。”他把藥摔在地上:“我沒有病!你給我滾!”然後對著同學們說:“有血性的,跟我走!替芷清伸冤去!”沒有人回答,都遠遠地和他拉開距離,形成一個扇形。怕他的瘋癲,又想看他怎樣瘋癲。呼延雲沉痛極了,指著芷清的課桌:“這個地方,不久前,還坐著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她和我們朝夕相處了整整四年啊!你們怎麽能這樣冷漠和麻木!”“死了就死了唄,人都是要死的。”一個同學面無表情地說。他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掃過,還有,地上那兩片藥。“你——們——這——些——兇——手!”他輕蔑地說。他一個人,走過長長的、黑暗的樓道,手裏拎著條棍子。進了教室,他把那個曾經被評為“感動市民公德人物”、“市志願者先進個人”的學生會主席一腳踹倒在地,然後掄起棍子痛打,無論學生會主席怎麽哀號,他也不停止,一時間鮮血四濺。外面圍聚的看客們,看著他血紅的眼睛,不約而同地大喊起來:“瘋子!瘋子!”結果,在畢業的前一周,瘋子被學校開除了。從前這個書癡一讀就是一夜,書房的燈常常亮徹通宵。但是那天晚上,香茗來看望他時,發現窗戶是黑的,門一推即開,接著就看到了坐在窗台上的他。他把自己沉浸在溶溶的月光裏,從側面看,仿佛一尊冰雕。“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他在喃喃些什麽啊?林香茗不清楚。但是看他頭發蓬亂、目光如裂,知道他心中是何等的煎熬。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呼延……”香茗聽他念的格外淒愴,黑暗中不禁毛骨悚然,“你……你可別嚇我。”“我沒有瘋,他們殺人。”呼延雲慢慢昂起頭,面上浮著青白的光芒,“他們讓我吃藥,他們汙蔑我發瘋,其實是怕我礙著他們的手腳,他們還要殺人,還要殺人……”沉默良久,香茗才說:“我來是告訴你……我要走了。”呼延雲怔住了:“去哪裏啊,你要?”香茗說:“我在警官大學拿不到畢業證,所以要去美國留學,美國的行為科學非常發達,我想學會怎樣讀懂心靈……”“對一群已經根本就沒有心靈的行屍走肉,你學到的又能有什麽用呢?!”他悲憤地說。香茗走的那天,呼延雲去送他,兩個朋友,坐在候機大廳裏,居然整整沉默了一個小時。“前往紐約的乘客,請在登機口排隊辦理登機手續。”候機大廳裏,突然回蕩起聲音。“我……我要走了。”林香茗的聲音有些沙啞。呼延雲身子一震,仿佛從夢中驚醒。“你走吧!不要再回來了!絕對不要再回來了!”他對林香茗大聲說完這句斬釘截鐵的話,轉身就走。林香茗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看不到,呼延雲滿臉的淚水……香茗走後,呼延雲感到分外的孤獨。沒有畢業證,工作不好找,他就在報社、雜志社打工,幾年時間換了許多地方,所見的,無非是更多的閹割和死亡。疲憊時,他經常獨自站在大橋上,看著橋下那神情麻木的一群,於熙熙攘攘中無可奈何地湧動著,像從下水管道排出的一汩汩黑色腐臭的汙水。“他們是將死,還是已死呢?”他想,“他們想過這些問題嗎?”仰頭,都市,上空,流雲。少年時代的慷慨激昂,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周而復始的絕望。絕望是一種最痛苦的折磨,所以他掉頭發、神經痛、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著覺,就瞪圓了眼睛,凝視著頭頂的黑暗,看長夜怎樣把自己一點點消磨凈盡……
看了太多的死亡,而又盡力不使雙眼蒙上陰翳,所收獲的,除了無窮無盡的痛苦之外,就是一項特殊的才能——無論多麽復雜、離奇、兇殘的殺戮,他也能一眼就堪破真相。經常青梅竹馬的好朋友蕾蓉,把那些最難偵破、最沒有頭緒的案件的卷宗拿給他看。而他,片刻即解。別人感到震驚,在他,只無限地悲涼,每一次偵破成功,就其本質,都是因為殺戮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才成就了他那所謂的天才的推理能力。殺人者,充溢於周圍;而他,只有一個人……這樣下去,他知道,他早已經成為了大黑暗的死敵。他甚至清楚地看到黑夜中漸漸逼近他的,無數刀鋒林立般白森森的牙齒。他已經被鬼魅包圍了,他聽說,吸血鬼的牙是有毒的,凡被咬者,一定會化為新的厲鬼,更加兇殘和可怖的厲鬼!這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他無路可走,所以長嘯、狂歌,像魏晉那些自我放逐於竹林中的人們一樣,試圖用癲狂的行徑掩蓋自己還活著的真相,但是有什麽用呢?那些鬼魅,還是撲將上來,用尖利的牙齒咬住了他的咽喉,撕開了皮肉,拼命啜吸他滾燙的熱血……疼醒了。他睜開眼,黑暗。頭像要裂開。躺了許久,半夢半醒,渾渾噩噩……他坐起來,漸漸地,眼睛適應了濃重的黑暗。他看到了坐在沙發上沉睡著的郭小芬,看清了她雪白的腿,還有豐滿的胸脯,在呼吸間誘人地起伏著。一種原始的欲望,一種基於黑夜的本能,在他身體裏湧動起來。旁邊,電腦桌上,有些亮得耀眼的東西,看清楚了,是一把鋒利的水果刀。他獰笑起來。他從床上站起,抓起那把水果刀,用舌頭舔了一下刀刃,冰涼。慢慢地,偏過頭,墻上,掛著一面鏡子。他盯著那面鏡子。鏡子裏面,清晰地照出了一張野獸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