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與獸(第5/6頁)


他放聲大笑起來!於是老師們的臉孔都扭曲、變形,仿佛是被天堂夜總會的滿天星掃耀過一般。然而,一切一切,都在他那狂放不羈的笑聲中消失了。學校,五層實驗樓,外舷梯,最上一層。晚風,撩撥著一個俊美少年的頭發。他真的很美很美,膚如凝脂,紅唇貝齒,兩道柳葉眉下,是一雙晶瑩如洗、顧盼神飛的眼睛。多年以後呼延雲看動畫片《千與千尋》,才發現他好像好像千尋的男友小白。“香茗!”呼延雲大聲叫道。“哎!”林香茗嫣然一笑,“你上來吧!”一面說,一面不自覺地用手輕輕梳理著鬢角那一絲被風拂亂的長發。呼延雲上了去,兩個朋友坐在台子上,望著浸在晚霞裏的那一泓斜陽,很久很久。“怎麽了?”香茗問。“還不是老一套,把我當成異端!”呼延雲冷笑道,“一群幫兇!”“幫兇?”香茗一愣。“幫兇!”呼延雲堅定不疑,接著又緩慢而深沉地說:“幫著殺人,或者幫著閹割……”“也許,你想多了……”香茗說。呼延雲看著他,慢慢地搖了搖頭。香茗剛剛轉學過來那會兒,和呼延雲同桌,整日價沉默寡言,後來有個同學打聽到,他的父母離婚了,跟著奶奶過,便欺負他。呼延雲聽說了,放學之後,把那個男生狠狠揍了一頓。“你是什麽臟東西,也配欺負香茗!”呼延雲揪著他的脖領子,“今後再敢,揍死你!”“臟東西”滾蛋了,呼延雲轉身要回家,才發現不遠處,林香茗羞怯地看著他。從此,他倆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整所學校都在用最肮臟的語言描繪他倆的關系,但他倆不屑一辯,君子由來便是鶴,他倆的友情是那樣的真摯和純潔,何必跟那些“閹人”浪費唾沫星子!“閹人”這個詞,來自呼延雲在全校大會上的講演。鐵青色的大幕下,演講的一個接著一個,神情都萎靡不振,口裏滿是歌頌感激贊美宣誓……
輪到他了,跳上台,開口便是:“學校,只培養出兩種人——死人或閹人。”台下頓時騷動起來,一雙雙耷拉的眉眼都撐了開來,放射出毒毒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因為他講的是事實。沉重的課業負擔、僵化的教育體制,學生們早就被家長、老師以及整個社會,捆縛進了蠶室,一刀閹掉靈魂上的xxxx,從此除了吃飯睡覺做功課,就是撲克台球遊戲廳,即便偶爾感到兩腿之間有點空虛,只要叼起煙卷,那些空虛就與煙霧一並繚繞到九霄雲外去了。中學如此,上了大學,也一樣。隨便扒著某個教室的後窗往裏面看,映入眼簾的都大同小異:一群無法再矯正的彎曲脊梁,托著一個個半張著嘴的腦袋,癡呆一般聽著老師們一成不變的訓示,神態和晚清以降那些皇城根下的遺民沒什麽兩樣。中午就蛆一樣集體蠕動到食堂,留下一片狼藉,碎饅頭、剩米飯、肉末兒、菜葉子,一起漂浮在泔水缸裏——誰知道在其間傾倒了多少嚼得無味的麻木靈魂。抽煙、喝酒、濫交、吸毒、打群架……打輸了像豬一樣嚎,打贏了像狼一樣嗥。“我們總得做點什麽啊。”一天,呼延雲對林香茗說,“這樣下去,死的人越來越多了。”於是辦起了個雜志,一時間好評如潮。系主任專門找呼延雲談話,翻來覆去只有一句:“做人,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最後,他實在沒的說了,對一直沉默的呼延雲說:“你,表個態吧。”“但丁的《神曲》,您讀過沒有?”呼延雲平靜地問。系主任愣住了。“裏面有這麽一句話:人不能像走獸一樣活著,應該追求知識和美德。”呼延雲說,“安分守己固然重要,但如果不追求知識和美德,那只配做走獸,談不上做人。”系主任一笑。時光如梭,馬上要大學畢業了,雜志的同仁都未免成熟起來,不願再活在夢裏,於是經費和人都日漸其少,終於偃旗息鼓。
原本就走在布滿荊棘的道路上,需要彼此攙扶,現在,同路的人越來越少,他不禁感到舉步維艱。屢戰屢敗,呼延雲聽懂了一首名叫《江湖行》的歌:“見過許多我這樣的年輕人,走啊走啊停下來那麽傷心,這個曾是他們想要改變的世界,成了他們不可缺的一部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抑郁:莫非我最終也逃脫不了被這個世界同化的命運嗎?學校注意到他的情緒反常,通知他體檢。進了醫務室,才發現偌大的房間只有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他在醫生面前坐下。醫生扒著他的眼皮看了半天,突然問:“聽說,你總看到殺人?”他一愣。見他沒有回答,醫生接著問:“你還有其他幻覺嗎?”幻覺?見他還是沒有回答,醫生掏出一個小瓶子,裏面裝滿了白色的藥片:“一天三次,每次兩片……”“然後呢?”呼延雲問。“然後你就不會再有幻覺了,不會再為了幻覺而痛苦了。”醫生很有信心地說。拿著藥瓶出來,他呆呆地站在校園裏。有一個曾經一起辦雜志的同仁,現在摟著一個女孩子,笑逐顏開地走了過來,看見他,像躲避瘟疫一樣走開。“怎麽啦?”那個女孩子問他的男朋友。“你還不知道?全校都傳開了,他精神有問題,學校已經專門請醫生來給他診治了。”聲音遠遠地飄了過來。頭頂陽光燦爛,晃得他眯起眼睛。“難道我二十年來所見的殺人,僅僅是幻象?”他想著自己是何等愚蠢,何等虛妄,咧著嘴傻笑起來。那瓶藥,他開始按時、按量地吃。同班同學芷清,被學生會主席強xx後,從樓上墜落,死了。把芷清的骨灰安置到墓地那天,呼延雲也去了,吃藥的緣故,傻呆呆的。大學四年,他和這個同學沒什麽交往,只記得她是個相貌清秀、很老實的女生,腦子有點慢,平時不愛說話,總躲在教室的角落裏,默默地看書。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患尿毒症去世了,母女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