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77 第2節

眼淚湖……
就是這裏,就在這裏,那個夏天的傍晚,她和他牽著馬,肩並肩默默地走了很久,突然就聊起了那個傳說。
“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個傳說的,反正我從小就聽額吉講過。”烏雲其格說,“說是這湖水本來是甜的,後來有兩只鳥兒遷徙時飛過這裏,一只飛不動了,落進湖中死去,另一只繞著湖哀鳴了整整三天,也一頭栽進湖水,嘩啦的一下子,一道銀光閃過,湖水就變得又苦又鹹,再也不能喝了,因為裏面都是鳥兒的淚水……”
說到“嘩啦”兩個字的時候,烏雲其格將兩條胳膊揚了一下,看得李家良不禁笑了。
“你笑啥?不相信我講的故事?”烏雲其格羞赧地一歪腦袋。
李家良一邊搖手一邊笑,“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在想,這湖裏一定富含鹽、堿和硝。”
烏雲其格不太懂他說什麽,撅起嘴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連我講的故事也不愛聽。你會唱歌、會跳舞,會朗誦詩歌,會拉手風琴,騎馬比草原上最好的騎手都強,還讀了那麽多書,鄉裏的知青都聽你的話,姑娘們也都愛圍著你轉,你哪裏會看得起我呢……”說著說著,眼睛裏竟噙起了淚珠。
“你在胡說些什麽啊!”李家良一邊給她拭去淚水,一邊輕輕地說,“其實,我才是一個被許多人看不起的人呢。”
烏雲其格擡起頭,驚訝地看著他。
“你不相信吧,真的,我沒騙你,在我們那裏,才不管你會不會唱歌跳舞,我是資本家的兒子,是最下等、最低賤的人……”說著說著,李家良的神情一片黯然。
薄暮時分,夕陽照在湖面,湖水的波浪拍擊著硝土岸,嘩啦啦的響聲像一片金子碎裂了。
“我們這裏不會,草原上的人不會!”烏雲其格咬了咬嘴唇,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說:“只要你會騎馬,會摔跤,唱歌好聽,聰明善良,你就是好漢,進哪間氈房都有新鮮的馬奶捧出來給你喝!”
“我知道。”李家良凝視著她,目光裏一片深情,“所以我舍不得這草原——還有草原上的人。”
一刹那,烏雲其格的臉蛋飛起一片紅霞,看得李家良癡了,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將她輕輕地攬進了懷裏……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就下了決心:不管將來和這個人受苦遭罪、吃糠咽菜,她也要跟著他一生一世。
現在,他不幸遇難了,那麽自己也不活了……
那匹馬大概是感到了背上主人的氣餒,知道沒了約束,便順風遊走起來,躲避著風雪的襲擊,嘎噠嘎噠,漸漸來到了山岡背風的地方,那裏有一片黃條石,旁邊還臥著什麽,烏雲其格揉了揉眼睛。啊!那是一個趴在雪地裏的人,雖然渾身上下幾乎都被雪片掩埋了,但她還是從那皮袍的補丁上認出了他——那補丁是自己親手打上去的
“家良!”她大喊著跳下馬來,凍結在馬鞍上的袍襟竟哧的一聲,被撕掉了一大塊。她顧不得許多,把手探進李家良的衣領,摸了摸他的後頸,還好,還有一股熱氣。她把李家良的胳膊往肩膀上一架,就向旁邊一個廢棄了很久的土坯屋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去。
那屋子沒有門,屋頂破爛不堪,墻上到處都是裂縫,風呼呼地往裏面灌,一個燒得焦黑的泥爐灶,裏面既沒有木柴,也沒有牛糞,根本生不起火來……
這樣下去,家良會凍死的。
她解開了自己的袍子,把李家良和自己緊緊地包裹在一起,過了一會兒,覺得還是不行,索性又褪去了幾層衣服,將李家良冰冷的身體直接貼在自己火熱的肌膚上。
頓時像被蜇了一般,疼得她眼淚都冒了出來,但是她卻把他抱得更緊了。
片刻,李家良輕輕地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皮,用孱弱的聲音說:“你……別管我,快走……”
“我們牧人,從來不會眼睜睜看著一條命死去,哪怕還剩一口氣也要救,否則會遭到老天爺懲罰的。”烏雲其格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閉上眼吧,我的小馬駒……”
屋子外面,漫天的風雪狂舞著,像在一層層撕著夜的皮,疼得夜發出恐怖刺耳的尖叫……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烏雲其格睜大了眼睛,望著一朵晶瑩的雪花從屋頂的縫隙間慢慢地飄落,黑暗仿佛破了一點、亮了一點。漸漸地,她覺得身上越來越冷,眼皮也像掛了冰水袋似的越來越沉,她告訴自己不能睡,睡了就會和李家良一起死掉,但是沒有用,困意還是一波強過一波地襲上了大腦。
終於,她撐不住了,在眼瞼閉合前的最後一刻,她想——
其實挺好的,死也能和李家良死在一起了……
李家良睜開眼的時候,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身子底下又軟又暖,用手摸了摸,應該是躺在熱炕上,還墊了幾張羊皮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