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芭蕾 第4節

風撩動著湖水,滾滾浪隙間浮泛起大霧,霧氣很濃,將硝土岸邊衰敗的蘆葦叢、廢棄的土坯屋、山坡上的黃條石都模糊成白茫茫紛亂的一片。
抑或,模糊了世界的不是霧,而是我的淚?
緲的臉上掛滿了淚水,晶瑩的淚珠在風的撕扯下,還沒有流淌到腮邊,就飄揚到耳際,將鬢角的長絲染成半透明的青色……巨大的天幕有如覆被著鐵板,無邊的草原像是鐵板生出的銹,這是怎樣一廓沉重的背景啊!她的身影卻兀立於天地之間,纖弱而縹緲,幻化成了沉沉暮靄垂下的一束流蘇。
一如那天深夜站在國道上。
曾經,有兩只鳥兒遷徙時飛過這裏,一只飛不動了,落進湖中死去,另一只繞著湖哀鳴了三天,也一頭栽進湖水……眼淚湖,額仁查幹諾爾,你積累的一世世苦澀曾經堆積了多高,多遠,才在岸邊那幾棵瘦骨嶙峋的白樺樹上,留滿了淚斑似的樹疤……
如今,也輪到了我這一滴。
“緲……”
不知什麽時候,劉和思來到了她的身邊。
“我記不起來,真的記不起來……”緲的聲音低沉而絕望,“那些畜生離開了我的房間後,我只記得一種感覺:黑暗中,湖畔樓好像被洶湧的湖水淹沒了,一浪接一浪的湖水堵塞了我的口鼻,嗆進了我的肺裏,我沉到了湖底,痛苦極了。我就拼命掙紮,劃啊、蹬啊,終於逃出了那棟樓,使勁地奔跑,奔跑,直到跑不動了,就站在國道上……”
劉和思都沉默了。
緲望著腳下的湖水,波浪拍擊著湖岸,水花濺濕了她的鞋子,“現在我來了,我站在這裏了,可是我怎麽也想不出,這湖水怎麽可能淹沒那棟樓,難道那只是我的幻覺?只是我麻醉自己後產生的副作用?我承認我一直在麻醉自己,我知道香茗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但是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我太愛他了,愛到不敢受一點點傷害,所以我只能逃避他。直到他出事後,直到他不可能再傷害我的愛的時候,我才敢鼓起勇氣去愛他,可這愛是無望的,無望的愛是一種活剮,不麻醉自己我要怎麽活下去?太疼了,太疼了啊……”
顫抖的身體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她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仰起頭,淚水決堤似的滾下面頰。
劉和思輕輕地蹲下身子,她們一起伸出手,抱住了她。
很久很久,天邊最後一點光芒照耀在緲的身上,異常的明亮,她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甚至下頦凝而不落的一滴淚珠,都剪裁般劃出絕美的線條。思擦擦蒙眬的淚眼,“天快要黑了,咱們得趕緊回湖畔樓去開燈,沒有光的地方,我們三個無法分身。”
劉點點頭,拉著緲的胳膊,“走吧!”
緲搖搖頭,氣息微弱地說:“我走不動了,我好累……”
劉對思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起用力,把緲從地上攙扶了起來。
盡管風聲呼嘯,但劉在緲的耳畔說出的話還是那樣清晰,“一起走。我們——是一個人!”
她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湖畔樓,樓裏的光線已經極其微弱,哢吧哢吧地摁了門廳、樓道的好幾個開關,燈都沒有亮。劉有些焦急起來,思還算冷靜,在門廳東墻的一角發現了配電箱,使勁摳開鐵門,剛跟劉說了一句,“快來這裏……”
她的影像就如相機跑焦一般,模糊了一下。
劉伸手去抓思的胳膊,抓住的卻是虛空。
“思!你不能走!”劉急得大叫起來,“緲你快來!幫我留住思!”
空蕩蕩的樓舍裏,傳來的只有回音,
“緲已經走了,只是你還不知道。”思的臉上浮現出最淒美的一笑,“情深的人總是先走一步,然後是質疑者……最後,只剩下你了,全部的希望。”
思的影像伴隨著最後一點自然光的熄滅而漸漸隱去,聲音也徹底消逝。
……
只剩下你了。
分身消失了,但是不知為什麽卻沒有合體,我還是分裂的。
樓裏是一個世界,樓外是另一個世界,二者沒有任何交集,猶如無邊無際的荒野上懸著一具棺材。的確,湖畔樓不是什麽高樓大廈,但對於只有一個人的我而言,它還是擁有太多個空空蕩蕩的房間,其中一個房間還遊蕩著無法安息的六個鬼魂……淒厲的風聲,鬼哭狼嚎一般,將徹骨的寒冷灌進這棟死寂的樓裏,讓人想起脹氣的腐屍在撓著棺材板……
很快就伸手不見五指了。
劉被凍僵了一樣靠在墻上。
燈不亮,也許是跳閘了,只要扳起閘門,思和緲就會伴隨著光明,一起回到我的身邊。
我需要一點光,只要一點就可以……
她鼓足勇氣,僵硬的身體稍微顫抖了一下,胳膊能活動了,好,我要拿出手機,手機的光芒足以照亮配電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