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七竅 第3節

少玲抱著兩沓黃色的紙錢,來到墳前,先壓了兩張墳頭紙,然後用打火機點燃了紙錢的一角。
這是一個異常淒冷的早晨,天空被凍成了鐵青色,太陽在極遼遠的地方探出蒼白的一張臉,風呼呼地刮著,沒有一根草能直立起來。火舌借著風勢,迅速將那些紙錢吞噬幹凈,殘留的余燼,隨著風在那些掉光了葉子的白樺林間盤旋著,久久不落。
少玲呆呆地坐在墳前,她只穿了件絳紅色的羽絨服,沒有戴帽子,臉蛋和耳朵都被凍得通紅,兩道淚痕像冰淩一般掛在眼角下。即便是聽到身後有人走過來、在身邊坐下,她也沒有回頭。
“真冷啊!”楚天瑛搓著手,“老在城裏待著,想不到草原的秋天是這幅景象——你這是給誰燒紙錢?”
“我娘。”
楚天瑛“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跟蕾蓉通過電話,他再也沒睡著,瞪著眼睛看窗外撩過一道魚肚白的時候,決定出去走走。
街道上空無一人,所有的房子都像凍豆腐般灰灰的一坨,刺骨的寒風在墻根底下打著旋兒。楚天瑛正不知道該往哪裏去,看到陳少玲獨自一個人向村口踟躕著前行,不由得跟了上去,直到看見她上墳,才過去搭訕。
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坐了很久很久,遠處有人喊:“楚處,楚處……”
楚天瑛回頭一看,是胡蘿蔔抱著個綠色的軍大衣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楚處,你咋這麽愣呢,也不多穿點就往外跑,這草原上有三不惹:白毛的雪,秋早的風,夏晚的蚊子要人命!”說著把軍大衣披到天瑛的身上。轉頭又對少玲說:“你這孩子也是,大清早的上哪門子墳?”
少玲慢慢地站起來,“我們醫院接下來幾天要培訓,可能沒空回來,所以才想來看看我娘,告個別……”
“看你這孩子,整得跟要出國似的……”胡蘿蔔笑著說,但少玲已經走遠了。
望著她的背影,楚天瑛說:“這姑娘那天可被嚇得不輕。”
“可不是。”胡蘿蔔嘆了口氣,“門一撞開,躺著六具屍體,連我都差點嚇得坐地上,更別說她一個姑娘家的。這妮子命苦呢,生下來就不知道爹媽是誰……”
楚天瑛一愣,指著墳頭說:“這不是她媽媽的墳嗎?”
“不是親生的。”胡蘿蔔說,“她媽也是個怪人,年輕時是村子裏的一枝花,戀上個插隊的知青,人家後來回京了,再也沒消息,她傻乎乎的一直等著,誰也不嫁。後來到縣醫院去當雜工,晚上在醫院門口撿到個包袱,打開一看是個女嬰——好端端的被爹媽拋棄了,估計是人家還想要個男娃——她覺得既然自己撿到了,就說明命裏該有這個女嬰,便收養下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女嬰拉扯大了。誰知,還沒過幾天好日子呢,就病死了……”
兩個人並著肩往回走,楚天瑛隨口問道:“少玲的媽得什麽病死的?”
胡蘿蔔沒吭聲。
“嗯?”楚天瑛有點驚訝,“老胡你咋不說話呢?”
胡蘿蔔嘆了一口氣,“這真的是說來話長了。少玲雖說被她媽帶大,但她媽也要幹活兒,難免對她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咱農村人實在,甭管什麽時候,看少玲碗裏空了,哪家的大爺大娘都會給添一勺子,所以她可以說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這孩子也有心,學習特別刻苦,大學在省裏上的,學個叫啥養老的專業,畢業了也不在省裏找工作,直接回鄉裏來開了家養老院。”
“養老院?”楚天瑛很驚訝,“我看你們這鄉裏民風挺古樸啊,各家子女不養老人的嗎?”
胡蘿蔔苦笑了一下,“嗨,這不是時代變了嗎,姑娘小夥兒都想到外面去闖一闖,留了一大群白頭發的在家沒人管。平時還好,趕上個頭疼腦熱的,連端水送藥的都沒有。少玲就回來租了幾院房子,用她上學時打工攢下的錢重新裝修了一下,把幾戶日子過得最艱難的老人接來照顧,象征性地收一點錢,主要是征個‘實物費’……”
“什麽叫‘實物費’?”楚天瑛好奇地問。
“就是大家一起湊東西過日子,張家種苞米就多出苞米,李家菜園大就多出青菜,少玲她媽病懨懨的,也過來幫她的忙。沒多久,這養老院就辦得興興旺旺的了,縣裏電視台還來報道過,老齡委撥出一筆款子給了少玲,讓她搞個試點……這不都挺好的嗎,誰知道突然就出了事。”胡蘿蔔皺著眉頭,“咱們鄉往西三十裏有個熱電廠,私企老板承包的,不舍得花錢雇男工,專門招女工,尤其是輸煤系統,工資壓得很低。咱們鄉裏好多女人都去了,幹一天活兒掙得滿臉的灰。少玲她媽也去了,幾年後回來,成天咳嗽,去醫院檢查得了個啥塵肺病,還挺重的。養老院的另外一個老人也在那工廠做過工,也得了這個病。少玲看著難受啊,讓縣醫院給治,一打聽,這病治不好,只能靠洗肺、常年用藥控制著,少玲算了算,根本花不起那個錢。出了省醫院的大門,站在路邊不知該咋整,看到馬路對面有一家保健品專賣店在搞活動,推銷新出的一種排毒儀。她上去咨詢,售貨員說,這儀器通過洗腳來排毒——尤其是排肺裏的毒,安全無毒副作用,兩千多塊錢一台,等於給家裏請個保健醫生,然後拿出一堆專家、醫學院的鑒定證書來。看少玲猶猶豫豫的,售貨員就說你可以先交個定金,我們的醫生跟著你回家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