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菩提本無樹

兩周之後。

垃圾場,我們這個時代的垃圾場;被汙染的灰色天空下的垃圾場;寒冷的荒野工地包圍的垃圾場;收留著被城市遺忘的人們的垃圾場,像一張永遠吃不飽的大嘴巴,吞噬被我們拋棄的一切廢物或寶貝。

與其說是一個藏汙納垢的垃圾場,不如說是一個藏汙納垢的時代。

我坐在被無數垃圾圍困的窩棚裏,廢舊建材搭起的梁柱,紙糊的墻壁和窗戶,加上散發臭味的破棉被,阻擋冬天肆無忌憚的寒風。屋子中間生著熱騰騰的火眼,小爐子是八成新的垃圾,燒不知從哪弄來的燃料。

在一張褪色的舊地毯上,對面坐著聚精會神的老頭子——端木明智老爺子,他看起來健康硬朗,至少能活到一百歲。

我和老爺子之間,是一副中國象棋的棋盤,我的一只小卒再度過河,剛吃掉老爺子的一只大車,正嚴重威脅老帥的生存。

老爺子不停地搔著後腦勺,為棋盤上的危急局面絞盡腦汁,思考已超過了五分鐘。

而我頗為得意地後仰著頭,毫不介意這垃圾桶般的窩棚,反而覺得相比暖氣十足的房間,在原始火爐周圍更為溫暖。

最近數日,我每天都會來到垃圾場,陪端木老爺子聊天幹活——處理各種垃圾戰利品,看著一件件廢品經過自己的雙手,變成可以使用或可以換錢之物,竟也幹得饒有趣味。更多時間則是下班,老頭子棋癮非常大,垃圾場裏的鄰居雖多,但沒有一個能陪他下棋。

所以,我成了老爺子最歡迎的人,每天至少陪他下三盤棋,居然還能戰個平分秋色,數次棋逢對手以平局告終。

但我很注意說話方式,老頭也知道我如此殷勤用意——蘭陵王面具。所以,我盡量不提藍衣社,也不提我真正的名字古英雄,我只是讓老頭子知道,如今我已一無所有,再也不是“狼穴”主人了。

終於,老爺子找到了我的命門,下出極其詭異的一著,竟然一舉扭轉乾坤,反讓我陷入垂死掙紮的局面。

正當端木老頭得意得笑著時,窩棚外響起什麽動靜,我和老頭都警覺地站起來,發現外面站著一個男人。

我認得這個男人。

他出賣了我。

白展龍,一個卑鄙的篡位者。

他穿著件筆挺的大衣,頭發梳得油光發亮,滿臉陰郁地低著頭看我,眼裏掃過一句話:“他怎麽淪落到如此地步?”

早就受夠別人憐憫或嘲諷的目光,我面無俱色地站起來平視他說:“今天真是貴客臨門,白展龍你還記得來看我?我很感動。”

“對不起。”他知道我說的都是反話,表情局促不安,“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是來向你解釋一些事情的。”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

這個曾被我從自殺邊緣救回的男人,像狗一樣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依然保持著對我敬畏,輕聲說:“我剛從美國飛回來,我們能不能單獨談談?”

說完,他低頭掃了一眼窩棚裏的端木老爺子。

老頭當然不會給他好臉色,費盡心血下了盤好棋,臨到決定勝負的時刻,突然被這個不速之客打斷,他大概正想抽白展龍兩個耳光。

我冷冷地看著白展龍,這個將我害得生不如死的叛徒,為何史陶芬伯格的炸彈沒把他炸死?但我還是嘆息一聲:“好吧,我們出去談。”

跨出窩棚之時,身後傳來端木老爺子的聲音:“臭小子,你可得快點回來。就算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我也會一直守著這盤棋的。”

“好,老爺子,我不會輸給你的,等我回來一定贏你。”

“那我們試試看吧!”老頭爽朗地笑道,“你去吧,我不會作弊換棋子的。”

“一言為定!”

看著垃圾場上陰霾的天空,四周並沒有其他人,但不等於沒有人埋伏——以前我不是常玩這一套嗎?

“有什麽話就快點說吧!”

白展龍幹咳了一聲:“這裏還是不方便,我們去另一個地方吧。”

“哪裏?”

“越遠越好。”

我跟著他走出垃圾場,警惕地觀察四周,他苦笑大道:“別看了,周圍沒有別人,我是一個人來的。”

“我不會相信你的。”

“上車吧。”眼前是輛不起眼的奧迪,就像很多政府的公務用車,白展龍替我拉開車門,果然沒有其他人,“你還要檢查一遍嗎?”

我幹脆地坐進去,白展龍上車迅速離開垃圾場。

穿過數座荒涼的工地,郊區被汙染的天空漸漸暗了下來,駛上擁擠的告訴公路。不知不覺開了一個多鐘頭,卻依然看不到市區景象。

“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不回答。

我緊張地抓著車門:“什麽意思?你要殺了我?”

夜幕降臨,只有公路兩邊的燈光,提醒我現在還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