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希伊斯人走了,但心似乎還留了一片下來。

在金珍像蝦一樣被精心寵養的日子裏,希伊斯曾跟小黎黎聯絡過三次。第一次是他到X 國不久,是一張印制精美的風光明信片,上面只有簡單的問候和通信地址。地址留的是家裏的,所以,也無從知道他在何處就職。第二次是第一次的不久之後,是一封他收到小黎黎去信後的回信,說他知道金珍已在康復中很高興什麽的,至於小黎黎在信中問起的有關他在何處就職的問題,他只是含糊其辭地說:是在一個科研機構工作,什麽科研機構,他具體在幹什麽,都沒說,好像是不便說似的。第三次是春節前,小黎黎收到一封希伊斯在聖誕夜寫出的信——信封上有充滿喜氣的聖誕樹圖案。在這封信上,希伊斯向這邊提供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的信息,說他剛從一位朋友的電話裏獲悉,普林斯頓大學已組織幾名科學家,正在研究人腦內部結構,科研小組由著名數學家保羅。薩繆爾森領銜掛帥。他寫道:“這足以說明該課題的價值和魅力所在,非我希伊斯之空想……據我所知,這也是目前世界上惟一問津該課題的一方組織。”

所以,在假設金珍已經病愈的情況下(事實也差不多),他希望這邊盡快把金珍送去那裏學習。他表示,不管這邊搞不搞人腦研究課題,金珍都應該出去深造,並勸小黎黎不要因為某些短暫的利益或困難取消金珍赴美計劃。或許是擔心小黎黎因為要搞人腦研究而刻意把金珍留在身邊,他甚至搬出一句中國俗話——磨刀不誤砍柴工——來闡明他的想法。

“總之,”他寫道,“過去也好,現在也好,我所以那麽熱衷金珍去美國留學,想的就是那裏是人類科學的溫床,他去了,會如虎添翼的。”

最後,他這樣寫道:

我曾經說過,金珍是上帝派來人間從事該課題研究的人選,以前我一直擔心我們無法給他提供應有的環境和無為而為的力量,但現在我相信我們已替他找到了環境,也找到了來自空氣中的力量,這就是普林斯頓大學。正如你們國人常言的關於某人買酒他人喝的幽默一樣,也許有一天人們會發現,保羅。薩繆爾森他們現在殫精竭慮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一個中國小子喝了幾聲必要的彩而已…

小黎黎是在學生的課間休息時間裏拆閱此信的,在他閱信期間,窗外高音喇叭裏正在高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時代金曲,在辦公桌上,放著他剛剛閱完的報紙,頭版頭條通欄橫著一條標語樣的巨幅標題——美帝國主義是只紙老虎。

他一邊聽著激越的歌聲,一邊看著粗黑的標題,心裏有種時空倒錯的感覺。他不知如何給遠方的人回信,似乎還有點怕,好像有神秘的第三只眼在等著看他的回信似的。這時候,他的身份是N 大學名副其實的校長,還是C 市掛名的副市長。

這是人民政府對容家世代崇尚科學、以知識和財力報國精神的高度贊揚。總的說,容家第八代傳人容小來——小黎黎——現在正在重溫他祖上曾經一再領略過的榮耀的歲月。這也是他一生中最榮耀的歲月,雖說他並非專營榮耀之輩,似乎也沒有忘我地陶醉在其中,但面對這份失散已久的榮耀,他內心本能保持著足夠珍惜的心理,只是過度的知識分子的東西常常讓人覺得他似乎有些不珍惜而已。

小黎黎最後沒給希伊斯回信,他把希伊斯的來信,連同兩張彌漫著志願軍與美國士兵在朝鮮浴血激戰的硝煙的報紙,還有給希伊斯回信的任務,都丟給了金珍。

小黎黎說:“謝謝他吧,也告訴他,戰爭和時勢已經封死了你的去路。”

小黎黎說:“他一定會感到遺憾的,我也是,但最該遺憾的是你。”

小黎黎說:“我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你的上帝沒有站在你一邊。”

後來,金珍把寫好的信請他過目時,老人似乎忘記自己曾說過的話,把一大段表達他遺憾之情的文字勾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又轉換到金珍本人頭上,最後又交代說:

“把報紙上幾篇相關的報道剪了,一同寄去吧。”

這是1951年春節前的事。

春節後,金珍重新回到課堂上,當然不是斯坦福大學的課堂,也不是普林斯頓,而是N 大學。這就是說,當金珍把謄寫清楚的信連同幾篇硝煙滾滾的報道丟進郵箱時,等於是把他可能有的另一種前程丟進了歷史的深淵裏。用容先生的話說,有些信是記錄歷史的,有些信是改變歷史的,這是一封改變一個人歷史的信。

「容先生訪談實錄」

珍弟復學前,父親對他是回原年級還是降一級學的事情跟我商量過,我想雖然都知道珍弟成績很好,但畢竟已輟學三個學期,加上大病初愈,人還經不起重負,怕一下回去上大三的課對他有壓力,所以我建議還是降一級的好。最後決定不降級,回原班級學,是珍弟自己要求的,我至今還記得當時他說的一句話。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