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轉 第十一節

這是1950年初夏的一天,雨從昨天晚上的早些時候開始傾盆而下,然後就一直下個不停,豆大的雨點落在瓦礫上,發出時而啪啪啪、時而噠噠噠的聲音,感覺是房子在急雨中像條百腳蟲一樣地在奪命狂奔。聲音變化是因為風的原因,風起時就變得啪啪啪的,同時還有窗欞即將散架的聲音。因為這些聲音,小黎黎一夜都沒睡好,失眠的難以忍受的清醒讓他感到頭痛,眼睛也酸澀得發脹,他一邊黑暗地聽著不休的雨聲和風聲,一邊明白地想到,房子和自己都已經老了。天快亮時,他睡著了,不過很快又醒了,好像是被什麽吵醒的。老夫人說是汽車的聲音。

“汽車好像在樓下停了一會,”老夫人說,“但很快又走了。”

明知道是不可能再睡著的,但小黎黎還是又躺了一會,直到天明亮時才像一個老人一樣起了床,摸摸索索地,動作輕得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像一個影子。起床後,他連衛生間都沒去一下,徑自往樓下走去。老夫人問他下樓去做什麽,他也不知道,只是冥冥地往下走,到了樓下又莫名地去開門。門有兩扇,一扇是往裏開的,另一扇是紗門,朝外開的。但紗門似乎被門外的什麽抵擋,只能開個一小半,30°角吧。已經入夏,紗門已經開始用,所以紗門上已經掛了一塊布簾子,高度剛好是擋人視線的。老人看不到是什麽抵住了門,只好側起身子從門縫裏踅出去,看見是兩只大紙箱幾乎把門廳都占了,裏面的一只抵住了門,外面的一只已經被風雨淋濕了。老人想把外邊那只挪個避雨的位置,挪了一下,紋絲不動的,感覺比塊磐石還要穩重,便又踅進屋,找了塊油布來把它蓋了。完了,他才發現裏邊那只箱子頂上壓著一封信,用平時他們用來頂門的青石條壓著。

老人取了信看,是希伊斯留下的。

希伊斯這樣寫道:

親愛的校長先生:

我走了,不想驚動任何人,所以留言作別,請諒。

主要是關於金珍的有些想法,有點不說不快的,就說了吧。首先是祝願他早日康復,其次我希望您能對他的未來作出正確的安排,以便讓我們(人類)能充分領略並享用他的天才。

坦率說,以金珍的天分,我想,讓他鉆研一個純數學理論領域的艱深難題也許是最合適的。但這樣也有問題。問題是世界變了,人們都變得急功近利,只想從身邊得到現實的利益,對純理論的東西並不感興趣。這是荒唐的,荒唐的程度不亞於我們只在乎軀體的快樂而忽視心靈的愉悅。但我們無法改變,就像我們無法驅逐戰爭的魔鬼一樣。既然如此,我又想,也許讓他挖掘一個應用科學技術領域裏的難題也許更切實而有益。關注現實的好處是你能從現實中得到力量,有人會推著你走,還會給你各種世俗的誘惑和滿足;壞處是等你大功告成後,你無法以個人的意願和方式管教你的孩子,孩子可能造福於世,也可能留禍於世,是禍是福,你無法寄望,只能冷眼旁觀。據說奧本海默現在很後悔當初發明了原子彈,想封存他的發明,如果發明的技術可以像他的塑像一樣一次性銷毀的話,我想他一定會一次性銷毀掉的。但可能嗎?封存也是不可能的。

如果您決定讓他在應用科學領域裏一試的話,我倒有個課題,就是探尋人腦內部結構的奧秘。洞悉了這個奧秘,我們就可能(可以)研制出人腦,進而研制出嶄新的人,無血肉的人。現在科學已經把我們人身上的很多器官都制造了,眼睛,鼻子,耳朵,甚至連翅膀都制造了,那麽造個人腦又有什麽不可能的?事實上,電子計算機的發明就是人腦的再造,是人腦的一部分,神機妙算的一部分。

既然我們已經可以制造這部分,其他的部分想必也不會離我們太遠了。然後您想一下,如果我們一旦擁有無血肉之人,鐵人,機器人,電子人,其應用性將會有多麽廣泛而深刻!應該說,我們這代人對戰爭的印象已經是夠深的,不到半個世紀便親眼目睹了兩次世界大戰,而且我有種預感(已有一定證據證明),我們還將再目睹一次——多麽不幸!對戰爭,我是這樣想的,人類有能力使它演變得更加激烈,更加可怕,更加慘痛,讓更多的人在同一場戰爭中死去,同一天死去,同一刻死去,同一聲轟隆的爆炸聲中死去,卻永遠沒有能力擺脫它,而想擺脫的願望又是生生不息的。類似的難堪人類還有很多,比如勞役,比如探險,比如…

…人類都處於糾纏不清的怪圈中無法自拔。

所以,我想,如果科學能造出人造之人——鐵人,機器人,電子人,無血肉之人,讓他們來替代我們去幹這些非人之事(滿足我們變態的欲望),想必人類是沒誰會反對的。就是說,這門科學一旦問世,其應用價值將是無限巨大又深遠的。然而,現在第一步必須把人腦的奧秘解破了,惟有如此,造人造大腦,進而造人造之人的工作才有望展開。我曾決計用我尚有的半輩子來賭一賭解破人腦奧秘科學,殊不知,賭局剛擺開就不得不放棄。為什麽放棄這是我的秘密,總的說我不是由於困難和害怕放棄的,而是出於族人(猶太人)的殷切願望。不用說,這些年我一直在為我的同胞幹著一件非常緊要又秘密的事情,他們的困難和願望感動了我,讓我放棄了理想。如果您對此有嘗試的興趣,這就是我說這麽多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