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飛錢……

自有城市以來,兩三千年間,人們都依著日出日落,晨起暮歇,極少變更。買賣之市也始終獨立一區,用高墻圍隔,定時開閉。直到大宋,市墻才被拆除,臨街允許開設店鋪,古來的夜禁也被破除。城和市,這才融而為一。

尤其是大宋京城汴梁,開國一百五十多年,承平日久,富盛已極。邸店酒樓林立,富商大賈雲集。州橋夜市人馬喧闐,燈燭熒煌。三更不歇,五更又醒。於寺院行者打鐵牌、敲木魚的報曉聲中,潘樓街等幾處早市已開,各個城門商旅紛紛進城,沿街賣早食、洗面水、茶藥湯的商販吆喝不絕……


宣和三年二月最後一天清晨,曉霧還未散去。汴京城正中間,自皇城宣德樓筆直向南,一條寬闊禦道,路中央立著兩行朱漆杈子,護住中心禦道,嚴禁人馬經行,兩裏多路,沒有一個人影。路兩側又各有一行黑漆杈子,以阻擋行人。杈子下是禦溝水道。近年來,水中盡植蓮荷,岸邊又新種了桃李梨杏,雖然花期未到,卻已是嫩芽新苞滿枝。

朱漆杈子外,一隊車馬靠著路左側緩緩向南。隊前一匹黑馬上坐著一位官員,身穿綠錦官服,四十來歲,身形瘦小,是戶部度支員外郎,名叫劉回。他身後緊跟著一頭驢子,驢上一名年輕文吏,身背著一個青綢文書袋。車隊全是牛車,總共一百輛。每輛三頭牛,四個粗壯雜役牽挽跟行,又有兩個佩刀士卒護衛左右。這六百多人全都默默前行,只有車輪咿呀聲連綿不絕,間或一兩聲牛叫。

過了州橋,是左藏街。車隊折向左藏街,這是禁街,不許行人經行,街上空無一人,兩邊種著松柏,已發出新綠,淺霧籠罩中,透出一股森穆之氣。車隊行了不多遠,來到一座高大黑漆木門前,門兩邊青磚高墻各有數百步長。墻外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兵卒執槍守衛。這裏是京城左藏庫,由太府寺掌管,封藏天下稅賦銀錢,是大宋命脈重地。

已到月底,京官月俸是由戶部度支司發放,劉回是奉命來領取下個月的俸錢。他才下馬,幾個人已從大門左側的一扇小門中迎了出來,為首的也穿著綠錦官服,矮矮胖胖,五十來歲,是左藏庫總庫監孫執信。

“劉兄,今天來得早!”

“月底事忙,不早不成哪。”

兩人是熟友,彼此拜問過,劉回扭頭示意,書吏忙從文書袋中取出領錢關文,雙手恭呈給孫執信。孫執信接過,雖然只是慣例,仍仔細看了一遍,才笑著道:“劉兄請!”

門邊幾個侍衛一起推開高大門扇,現出裏面一條筆直甬道,一丈多寬,數十丈深,鋪著青石磚,一直通到東墻。甬道兩側均是青灰院墻,每隔幾十步一扇黑漆院門,每扇門前都守著兩個執槍衛士,另有幾隊衛士往來巡邏。一眼望過去,淺霧中,一片空寂寂、冷森森,讓人氣促。

劉回和孫執信並肩走進大門,後面的牛車隊伍也隨即啟動,跟了進去。空寂中,腳步聲、車輪聲異常震耳。

左藏庫照用途不同,分作二十個分庫。京官俸祿錢一年總計四百多萬貫,獨藏一座分庫,在甬道左側最裏那個院中。

還沒走到俸錢分庫,一個青袍黑帽的小官引著幾個侍衛已經開了院門,走出來迎候,是俸錢庫的分監藍猛,三十多歲,短眉豆眼,躬著身急趕了幾步,腰間掛著一個銅環,環上幾十把鑰匙,碰得叮當響。他微低著頭,拱手恭聲拜問:“劉大人,孫大人。”

劉回和孫執信只略點了點頭,劉回吩咐牛車隊停在院外等候,隨後和孫執信一起走進俸錢庫院門。院子十分寬闊,裏面整齊修建了五行八列共四十間大庫房。門邊兩側各有兩間矮屋,是庫監宿衛之所。錢庫是清一色懸山式青瓦房,頂上一條橫脊,前後兩面斜坡。房子都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雙開大鐵門,用三道銅鎖鎖閉。每間庫房藏錢十萬貫。

藍猛小步急趨,引著劉、孫二人來到第三列最後一間錢庫前,隨即從腰間取下那串鑰匙,抖著手慌忙忙尋了半晌,才找出一把,紅漲著臉走到鐵門邊,手仍抖著,費力才將最下面一把銅鎖打開,而後恭聲道:“請兩位大人開鎖——”

照慣例是孫執信開第二道鎖,劉回第三道。孫執信瞪了藍猛一眼,從袖中取出已經備好的那把銅鑰匙,向門邊走去,才走了兩步,半空中猛的一聲巨響,像是一聲炸雷,連屋頂的瓦都被震得嘩啦啦亂響。驚得眾人全都一哆嗦,孫執信更是手一顫,鑰匙跌落到地上。

諸人驚魂未定,又聽到錢庫中一陣叮當亂響,是銅錢碰擊之聲。而且,這聲音似乎在逐漸升高,很快便升到屋頂。諸人忙退後幾步,向屋頂上望去,但庫房太高,只看得到前檐。再加上晨霧浮在檐頂,更未看到什麽,那銅錢叮當聲卻隨即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