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九章 琴心、書簡、快哉風(第4/5頁)

樂致和便問道:“我看老伯方才眼中似有疑慮,不知為何?”

鼓兒封歉然道:“這話也許不該講,不過總算是琴道中人,還是說一說吧。方才一曲,在老朽聽來,心境似乎過於幽絕險怪了。以老弟年紀,正該三春生氣、朝陽煥然才對。論起彈琴的人,當年嵇康是最狂怪的,但他彈琴時,‘手揮五弦,目送飛鴻’,那心境也是超然世外,極廣極遠,並沒有一味往孤僻處走。”

樂致和聽了,心裏大驚,如一道閃電裂破蒼穹。除了那位琴師,他並沒有和第二個人論過琴,一直都在一條幽徑上獨行,自己也隱隱覺得越走越險窄,卻難以自拔。鼓兒封正說到了他心底最不安處。

他忙再次叉手致禮:“老伯見多識廣,一語中的,還望老伯多多賜教!”

鼓兒封愧笑道:“老朽說渾話,哪裏敢教人?何況老弟你這琴藝,我在你這年紀是遠遠趕不上的。”

樂致和卻忙請鼓兒封到前面坐下,點了盞上好的茶,再三求告:“自教我琴的老師亡故後,再沒有人指點我,今日有幸能遇到老伯,老伯也說同是琴道中人,就請老伯不要過謙吝惜。”

鼓兒封也就不再推讓,誠懇道:“老朽當年也有過一段時間,只好奇險,越怪越愛。後來,我的老師傳給我一句話,他說‘琴心即天心’。這句話老朽想了半輩子才漸漸明白——一般人彈琴,心裏只有個自己,可自己那顆心再大,也不過方寸,你便是把它角角落落都搜檢幹凈,能收拾出多少東西來?何況其中大半不過是些小愁小恨,彈出來的曲,也只是小腔小調。好琴師卻不同,他能把自家那顆小心掙破、丟掉,私心一破,天心就現。這好比一顆水珠在一片江海裏,水珠若只會自重自大,就始終只是個小水珠,但它一旦破掉自己,便是江河湖海了……”

樂致和聽鼓兒封言語雖質樸,道理卻深透,如一只大手撥開了他頭頂雲霧,現出朗朗晴空。半晌,他才喃喃道:“琴心即天心,伯牙奏《高山》《流水》,其心便是天心。能靜能高者為山,能動能遠者為水;山之上,水之涯,皆是天……”

從那以後,樂致和便與鼓兒封結成忘年之交,他的琴境也隨之大開。

後來他又得遇簡莊等人,談學論道時,更發現鼓兒封所言琴理,和儒學所求樂道,兩者竟不謀而合。儒家之樂,用以和心,講求平和中正,其極處,便是鳶飛魚躍、萬物榮生的天地仁和之境。

尤其聽簡莊轉述師言,灑掃應對皆是道,他不但在彈琴時蓄養和氣,即便擦拭桌凳,清掃地面時,也靜心誠意,體味其間往復之律、進退之節。

然而這兩天,他卻心氣浮動,再難安寧。他放下手中帕子,望向河面,那只藏有郎繁屍體的新客船已經挪走,只有湯湯河水緩緩而流。偌大京城,人口百萬,卻只有東水八子能令他情投意合、心靜神安,如今卻一亡一失……

他長長嘆了口氣,重又拿起帕子,正要動手擦拭剩下的一小半桌面,卻見趙不尤走了進來。

趙不尤這兩天心緒也有些煩亂,但他知道心靜才能燭理,何況這個案子牽連極廣,便隨時調息,不讓自己亂了心神。

昨晚,顧震派萬福送來了兩樣東西,是從那個服毒自盡的谷二十七身上搜出的,一條紗帶,一個瓷瓶。

他先看那瓷瓶,只有拇指大小,卻十分精巧,釉質光潔,白底青紋,一枝梅花紋樣斜繞瓶身。拔開瓶塞,裏面空的,他嗅了嗅,還殘余著些氣息,略似蒿草氣味。

“那個谷二十七就是喝了這瓶子裏的毒藥自盡的。已經找藥劑師查過,是鼠莽草毒,和客船上那二十幾人所中的毒一樣。”萬福道。

趙不尤又看那條白紗,約有二尺長,五寸寬,中間一段光滑平整,有些發硬,他摸了摸,很滑,湊近燈仔細看,似乎是塗了層透明清漆。

萬福又道:“府裏許多人都看過了,誰也猜不出這是做什麽用的。趙將軍可想得出?”

趙不尤注視著那條紗帶,搖了搖頭:“我一時也看不出。船上那些死屍身上可搜出這兩樣東西?”

“沒有,都是些隨身常用之物。那案子已經封死,不許再查,這證物也就沒用了。顧大人就向管證物的庫吏要了來,說趙將軍恐怕能從中查出些線索來。另外,顧大人也已經寫信給應天府的朋友,讓那邊幫忙查問那只梅船的來歷。”

趙不尤點了點頭:“寒食那天下午,郎繁並沒有搭乘客船,他也應該不會騎馬去應天府,我估計應該是搭乘了官船。有勞你回去轉告顧兄,若有空閑,請他再去汴河下鎖稅關,查問一下那天下午離京的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