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九章 琴心、書簡、快哉風(第3/5頁)

蓮觀頭上戴了頂帷帽,輕紗遮著面龐,看不清。她上身穿著蓮葉綠紋的白羅衫兒,下身也是蓮白色羅裙,露出秀巧的綠繡鞋。當時是初夏清晨,霧氣還未散盡,略有些河風。清風輕輕掀動她的面紗和衫袖,玉頸和皓腕時隱時現,卻始終不露真容,只見她身姿纖裊,細步輕盈,如一朵白蓮在淺霧間飄移。

岸上已經有一頂轎子候著,綠衣婢女扶著蓮觀上了岸,坐進轎子,轎簾隨即放下,再看不到蓮觀身影。宋齊愈悵望著轎子走遠,心裏也起了霧,一陣空惘。

到太學安頓好後,宋齊愈便開始四處打問姓張的員外郎。

但員外郎只是從六品的官階,京中不知道有幾百位,即便姓張的,也有幾十位。他一個一個打問過來,都沒能找到蓮觀的父親。

後來他以為自己聽錯,又開始打問姓章,甚至姓占、姓展、姓翟的員外郎,卻一無所獲。漸漸地,他也就斷了念,甚至覺得蓮觀只是夢中一朵白蓮,連其有無都開始恍惚。

當他已經淡忘的時候,有天卻從太學門吏的手中接過一封信,打開信一看擡頭兩個字竟是:蓮觀……

琴子樂致和在老樂清茶坊裏,正拿著塊帕子擦拭桌凳。

這時天尚早,茶坊裏還沒有客人,店前的汴河上早霧未散,只聽得到三兩只早船吱吱呀呀的槳櫓聲,遠處偶爾一兩聲晚雞啼鳴。

這老樂清茶坊是他伯父之業,因伯父無子,樂致和自小便被過繼給伯父,他雖愛讀書,但更愛清靜,不願為利祿而焦心奔忙。長到十五六歲,就幫著伯父料理這間茶坊。這幾年,伯父年老,他便獨自操持起來。單靠賣茶水,一年只能賺些辛苦衣食錢,故而汴河兩岸的茶坊都要兼賣酒飯。他卻嫌油汙糟亂,只願賣茶,生意一直清冷。後來因他們東水八子常在這裏聚會,這間茶坊漸漸有了雅名,來這裏喝茶的大多是文人士子,雖不如其他茶坊火熱,卻也足以清靜度日。

今天雖然四下清靜,樂致和卻有些煩亂。平日,他最愛擦拭桌凳、清掃店面,一為生性愛潔,二則是由於以前曾聽過簡莊一席言。有天他們八子聚在這茶坊裏論道,簡莊見宋齊愈談得高遠,甚至流於莊子玄談,便轉述了其師程頤的一句話:“形而上者,存於灑掃應對之間,理無小大故也。心懷莊敬,無往非道。”

樂致和聽到這話,大為受用。少年時,有位潦倒琴師常到他家茶坊來喝茶,那琴師琴技高妙,但性情孤傲,不願去勾欄瓦肆裏賣藝,只在人戶裏教子弟學琴,他雖寄食於人,卻脾性急躁,主人稍有俗態怠慢,抱琴就走;弟子稍有不順意,便連罵帶打,因此沒有一家能待得久。樂致和有天到茶坊裏玩,琴師見到,一把抓住他的小手,反復揉捏細看,贊嘆他天生一雙琴手,便向樂致和的伯父說:“我要教他學琴!倒給錢也成!”

果然,樂致和一坐到琴前,便像換了一個人。他原本生得細瘦,背又略有些駝,一向不起眼。然而只要坐到琴前,身子頓時挺拔,眉眼間也散出清秀之氣。學琴也極穎悟,三兩個月已經上手,一年後已能熟奏十幾首古曲。

這時,那琴師卻患了不治之症,臨終前,琴師將自己那張古琴送給了他,又抓住他的手,喘著氣拼力說:“記住!琴比身貴,曲比命重。”

從此,樂致和便一心沉入琴曲之中,對那張古琴也愛之如命。那琴師傳給他的琴曲大多清勁孤峭,如絕壁松風、危崖竹聲一般,正合他的少年心性,漸漸將他引至孤憤幽怪之境。直到數年後,鼓兒封偶然來到茶坊歇腳。

鼓兒封是個鼓師,常日在酒樓茶肆裏給歌妓擊鼓伴唱。樂致和雖曾見過,卻從未說過話。那天天色已晚,茶客已散,他在後院中彈奏《孤竹》,一曲奏罷,才見到鼓兒封站在門側茶爐邊,目光閃亮,滿眼贊嘆。那贊嘆顯然是懂琴之人才會有,再看鼓兒封,衣著雖然儉樸,氣宇間卻有股清硬不折之氣。樂致和還留意到,鼓兒封贊嘆之余,眼中似乎另有些疑慮。

他有些納悶,起身致禮,鼓兒封忙回過禮,贊道:“小兄弟年紀輕輕,琴藝竟已如此精熟,難得!難得!而且這琴音像是水洗過一樣幹凈清明,沒有絲毫俗情俗態,我這雙老耳已經有幾十年沒有這麽清亮過了。”

樂致和忙道:“老伯謬贊。老伯定然也會彈琴?”

“老朽以前也曾胡亂擺弄過,不過在你面前,哪敢說‘會’字?後來手殘了,就沒再彈過了。”

鼓兒封愧笑著展開雙手,兩只手的食指都缺了一截。樂致和見到,心裏一驚,這殘缺雖小,對彈琴之人卻是致命之傷。他擡頭望向鼓兒封,鼓兒封卻笑得爽朗,看來早已不再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