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究竟是夢是真,我不清楚

鐵軌的下面是方方正正的枕木,恭敬而整齊地保持距離,俯瞰下去就是一道沒有盡頭的柵欄。

 

第二天早晨,安德烈在檢察長的辦公室裏敘述了四遍失火的故事。檢察長的態度溫和,多次提醒說是為了安德烈自己的利益,多敘述幾遍往往能夠發現遺漏的細節。

查爾斯警長坐在一旁一言不發。他的眼睛盯著檢察長身後的窗戶,似乎也對安德烈的敘述感到厭倦了。他確實在走神。檢察長的辦公室是市政府大樓中少數向陽的套間之一,在寒冷的冬天仍然溫暖如春,窗台上擺放著幾個盆栽,賞心悅目,靜逸宜人。而查爾斯的警長辦公室在市中心廣場對面的小矮樓裏,終日嘈雜,不見天日。不過查爾斯知道,檢察長的溫馨環境和他富有親和力的態度一樣都是一種手段,是為了讓坐在對面的受審者放松警惕。雖然剛到中年的格銳做到檢察長多多少少是憑借他嶽父的提攜,不過熟人都知道格銳絕對不是一個蠢貨;如果省長沒有意外身故,格銳完全可以再度高升。可惜現在是前省長的政敵當政,不過格銳能夠維持原職,就已經證明了他的實力。

果然,安德烈完成第四次完全相同的敘述之後,格銳檢察長突然換了話題。

“既然你遇到的女人都和謀殺案相關,你再說說火車上的事情。”

安德烈一愣,張開嘴巴,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似乎感覺到了危險,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終於緩慢而謹慎地開口:“那天我和皮埃爾駕駛特快列車去往巴黎……”

安德烈又敘述了十分鐘之後,格銳檢察長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向前欠身,牢牢地盯著安德烈。

“關於經過隧道的那兩分鐘,你確信沒有遺漏什麽?”

“沒有——”安德烈慌張地來回看著兩位審問者,忽然覺得一直面無表情的查爾斯警長比一直和顏悅色的檢察長更加友善。

格銳沒有挪開眼睛,甚至沒有眨眼,他的語調像催眠師一樣緩慢而均勻。“真的沒有嗎?仔細想想,也許在黑暗中你過於緊張,忘記了某些細節。這很正常,我們在睡覺的時候都會做夢,都會說夢話,會打呼嚕。一覺醒來,你分不清楚哪些是夢境,哪些是現實……再想想,經過幾個小時的工作,你已經感到疲憊,火車進入黑暗的隧洞,你感到昏頭昏腦,然後你做了什麽?”

“沒什麽……我站在那裏……靠著欄杆……”

“真的沒有?”檢察長的臉色一變,眉梢的皺紋擠到了一起,“可是其他乘客聽到了尖叫聲音;你站在走廊上,不可能聽不到!”

不僅安德烈大驚失色,查爾斯警長也為之一震。檢察長是在使用詐術,還是真的查到了查爾斯忽略的細節?

“什麽尖叫聲?”安德烈的聲音在顫抖,甚至不像自己的聲音,“我不知道……”

“不要試圖抵賴,”格銳檢察長仍然語調平緩,並沒有多少霸氣,反而有淡淡的疲憊和悲傷,似乎在憐憫無處可逃的困獸,“我只想知道,發出尖叫的是你,還是死者?”

查爾斯吸了一口冷氣,看來檢察長這幾天也沒有閑著。他是如何獲得這條重要情報的?多半是那兩位不可一世的公證人夫婦……

“是……我……”安德烈的額頭上是豆大的汗珠,他急忙補充說,“那只是我的習慣,作為火車司機,我討厭隧道……有時候,我……”

檢察長的灰眼睛越來越溫柔,也越來越哀傷。

“安德烈,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不要再胡思亂想,也不要再追蹤什麽嫌疑犯。至於昨天的火災,市政府會研究損失的情況,我會盡力避免讓你承擔責任。回去吧,好好睡一覺。”

 

醒過來已經是下午四點了。安德烈覺得頭痛,倒不是那種癲狂的痛,大概只是過度焦躁的結果。他去餐廳裏喝了一杯咖啡,覺得同事看自己的眼神都有點兒異樣,大概都聽說了昨晚的事情。安德烈沒心思吃飯,披上外套又出去閑逛。

漫無目的地溜達了一陣,安德烈一擡眼,遠遠地看到燈塔,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往海灘的方向走。他趕緊回頭,打算去市中心,把自己淹沒在人群中。頭痛更厲害了。雖然還沒有到無法忍受的程度,不過看見一家藥房的招牌之後,他還是走了進去,打算買幾片藥。櫃台後面的小女孩遞過來藥片和一個瓷杯子。白地紅花的杯子和她的手腕一樣圓潤,還有那個東方風格的玉鐲子,應該也是溫熱的;每次開門都會有一陣冷風,會吹動她脖子上短短的藍色絲巾……

安德烈趕緊吞下了藥片,然後把眼光轉向側面的櫥窗。在仰脖子喝水的一刹那,被杯子遮擋住大半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團棕色頭發。安德烈差點兒把精致的杯子摔在地上,他好不容易用顫抖的手把杯子交還給女店員,然後猛地撲向藥店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