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望不可及

二十米一節的鐵軌,無窮無盡,首尾相連,和另一根鐵軌永遠保持一點四三五米的距離。

 

“珀涅羅珀”平穩地停靠在巴黎聖拉紮火車站的九號站台上,恢復活力的安德烈爬了下來,照例用鐵錘四處敲打,像聽診的醫生一樣細致。確信機車的健康之後,兩個人去站台的值班處交接,然後轉到職工宿舍區。沐浴洗漱之後,安德烈換上幹凈的襯衫和外套,端著餐盒走進休息區。

還沒等他坐好,嘮叨的老查理就大聲地問道:“安德烈,難得兩天假期,你不打算留在巴黎?”

“我討厭巴黎的市儈氣息,寧願回到平靜的勒阿弗爾。”

“平靜?”老查理冷笑了一聲,“已經和德國人開戰了,法國再也不會有平靜的角落,特別是海港……”

皮埃爾掃了一眼大廳,隨口問道:“查理,你的搭档呢?”

“哦!”老頭子滿不在乎地一撇嘴,“被蒸汽燙傷了。本來是福斯特接替,不巧他被鐵杆砸傷了頭,也去醫院躺著。你們看,他們給我安排了一個這樣的‘好漢’。”

順著他幹癟多節的手指指出的方向,安德烈注意到了坐在斜對面的那個男孩子——看上去十七八歲。他穿著一件寬松的工作服,受到眾人關注之後更顯得焦躁不安。

“別擔心,小夥子。”老查理嘿嘿地笑了兩聲,“鐵路公司的福利還算不錯,即便被碾斷了腿也有賠償金……更何況你是‘戰略崗位’,不用去服兵役。坐在一個鐵盒子裏總比躺在滿是泥漿的戰壕裏強!上次世界大戰的時候,我差一點……”

安德烈沒有理會老查理的嘮叨,他隨便吃了幾口飯就溜達到站台上。“珀涅羅珀”仍然停在九號站台上,雖然有頂棚遮擋,還是有少許陽光鉆了進來,在光亮的金屬表面上不住跳躍。安德烈把手插在口袋裏,側耳傾聽仍然保持高溫的鍋爐發出的喘息——就像沉睡的猛獸的呼吸聲,緩慢、低沉……如果那是一只猛獸,肯定是頭雌獅,裹著漂亮的毛皮,緩緩地邁著步子,在自己的獵場裏徜徉……安德烈來自一個貧寒的南部家庭,獨自在北部的技校靠補助金勉強完成了學業,工作幾年之後除了貼補家裏的老母親,還能有一點兒積蓄。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卻一直沒有理會那些炙熱的眼光,因為在他眼裏沒有什麽能勝過他的“珀涅羅珀”。真的嗎?也許只是他還沒有遇到合適的女人。

命運安排了一個女人從他面前經過。一個漂亮的女人,裹在銀灰色裘皮大衣裏的身子輕輕扭動,俏皮的紅色小皮帽擋住了半邊臉,只露出一個小巧而精致的鼻子和粉紅的嘴唇。安德烈的呼吸停頓了,他的腦子裏出現了夏天裏甜蜜多汁的櫻桃;他的目光離開了“珀涅羅珀”,轉而追隨著大衣下面露出來的一小截粉腿;他的耳朵不再傾聽“珀涅羅珀”的心跳,而是換為米色高跟鞋的節奏;他的鼻子裏慣常的機油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雅的香水味和裘皮的味道——也許還有一點兒女人的味道。

安德烈中了魔,慌亂地跑到頭等廂的門口。他伸出手,這才注意到那個女人沒有行李,只有一個隨身的手包。不知名姓的女人嫣然一笑,幾乎融化了整個世界。安德烈只得用手扶著欄杆,他突然感覺到“珀涅羅珀”猛地一震,似乎在向移情別戀的主人發出警告。安德烈清醒了過來,爬上車廂,剛好看到女人關上了包廂門。安德烈緩緩地走過去,發現她已經拉上了窗簾。該不該走進去?一個陌生女人為什麽會讓他如此心慌意亂?

“珀涅羅珀”發出了一聲悠長的鳴叫,是在表達憤怒還是警告?安德烈的心在怦怦直跳,他感覺到的是一種激情還是一種沖動?難道他的心臟感覺到了即將發生的扭轉命運的事件?

一點二十分,“珀涅羅珀”猛地晃動身子,發出一聲嘶吼。鐵獸已被驚醒,載著她的主人開始向著無可避免的命運狂奔。

 

安德烈站在頭等車廂的走廊上,毫無來由地燥熱。他拉開一扇窗戶,然後抽出一支香煙。背後就是那個女人占據的包廂,安德烈只能從縫隙中隱約瞥見那個女人的側影。她摘掉了帽子,脫掉了大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和一條纖細的金項鏈。在繁雜的蕾絲衣領的襯托下,她的脖子展現無窮的魅力;每一次顛簸,她的幾根散開的金發都會像小手一樣撫摸那根大理石般光滑的脖子;還有一次,她伸出了塗著紅指甲的手指,輕輕地揉搓脖頸,留下一個鴿子蛋大小的粉紅印記。

他為什麽不推開門走進包廂?任何人都可能憑借任何借口去搭訕。安德烈並沒有漂亮的臉蛋,但是他有一種讓多數女人神魂顛倒的野性;他身上這一套西裝雖然不是高級裁縫的作品,倒也算是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