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本傑明·高爾文在馬薩諸塞州第一次征兵時就入了伍。他24歲時就已把自己當成一名士兵了,那時距離戰爭正式爆發還有幾年,他一直幫著引導逃亡奴隸藏進這座城市星羅密布的避難所、教堂和地道裏逃命。他還參加了志願者隊伍,護送廢奴主義者進出法納爾大廳和其他演講廳演講,跟其他志願者一起築成人墻,用身體抵擋暴民投擲過來的石塊磚頭。

不可否認,高爾文不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有黨有派。大幅海報和報紙上寫著應該讓這個或那個政治流氓落選,某某政黨某某州議會在鼓吹脫離聯邦或呼籲調停,可他一點兒也看不懂。不過政治演說家們宣揚的必須解放被奴役的種族,必須對犯有罪行者毫不留情地繩之以法,他卻是聽得懂的。本傑明·高爾文也隱隱約約明白,他可能回不了家跟新婚妻子團聚了:征兵人員發誓說,如果他不能扛著星條旗活著回家,肯定會用星條旗包裹他的屍體送他回到家鄉。

他們在弗吉尼亞駐紮。一天,他們連裏的一個士兵不見了,後來在一片樹林找到了他,他的腦袋被子彈擊穿,身上還被刺了幾刀,他的腦殼裏嘴巴裏密密麻麻全是蛆,就像一個爬滿了蜜蜂的蜂房。據說是叛軍派來殺個把北方佬取樂的一個黑人幹的。

雖說高爾文當兵前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戶外工作,在這個國家的這個地方隨處可見的這種爬蟲,他可從來沒見過。那位團副官,禁止戰友們踩死這些爬蟲,哪怕只踩死一條也不行;他跟個寶貝似的精心照料它們,盡管他親眼見到了別個連隊裏有四名士兵就是因為傷口孳生了這種白色的蠕蟲而喪命的。

高爾文根本沒有料到他身邊的人會那麽輕易就被殺死。在一聲濃煙滾滾的爆炸聲中,走在他前面的六名士兵被炸翻在地,死了,他們的眼睛依然大大地睜著,似乎很有興趣看看其他人會有什麽樣的結局。讓高爾文感到詫異的倒不是陣亡的人數,而是那天幸存下來的人數,因為一個人要從這場戰爭中活下來看起來是不大可能的,甚至活下來似乎也不是個合適的選擇。死屍死馬到處都是,多得叫人不敢想像,它們像木材一樣被堆在一塊給燒了。從此以後,每當高爾文合上眼睛準備睡覺的時候,他的腦袋就會一陣暈眩,喊叫聲和爆炸聲在耳旁響個不絕,腐屍散發出來的惡臭久久縈繞在他的鼻端。

一天夜晚,高爾文回到帳篷,餓得胃部一陣陣劇痛,發現自己放在睡袋裏的那份硬餅幹不見了。跟他同住的一個士兵說,他看見是隨軍牧師拿走的。高爾文對牧師居然幹這樣的缺德事幾乎難以置信,大夥兒哪個不是饑腸轆轆,飽受饑餓的折磨。可發生這樣的事情也責怪不了誰。在連隊冒著傾盆大雨或頂著炎炎烈日的行軍途中,口糧定量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少,最後只有長滿象鼻蟲的餅幹了,而且就是這些餅幹,也不夠他們吃的。

有時候,士兵們把馬屍和腐肉堆放在淺水灘上,結果飲用水裏也生了扭來扭去的蟲子。瘴氣,痢疾……各種疾病都來了,它們統統被稱作斑疹傷寒,軍醫也分不清誰是真的病號誰在裝病,只好采取萬全之策,個個一視同仁。有一回,高爾文一天之內嘔吐了八次,到最後一次竟然吐血了。醫生讓他服用奎寧和鴉片保命,在等醫生來的時候,隔不了幾分鐘,醫生們就會把一條胳膊或一條腿隔著臨時醫院的窗戶扔出去。

待到他們紮營後,雖然仍有疾病的侵襲,可至少有書可以看了。助理醫生把士兵的家人們寄來的書本收集起來,存放在他的帳篷裏,而他也就成了圖書管理員。有一些書配有高爾文愛看的插圖,有時候,副官或者他的一個室友會大聲朗讀一則故事或者一首詩。高爾文在助理醫生的圖書室裏找到了一本朗費羅的詩集,詩集的封面以金色和藍色裝飾,微微散發出光澤。高爾文並不識得印在封面上的詩人的名字,可扉頁插圖上的人他好像是認識的,他曾經在他妻子的一本書裏見到過。哈裏特·高爾文經常對他說,朗費羅書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會在陷入絕境時找到光明和幸福,每當他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的時候,總是這個念頭讓他恢復信心和勇氣。

大炮轟擊的時候,總有一些士兵抑制不住地大笑,或者在開火時尖聲喊叫,他們用牙齒咬開彈藥筒,溢出來的彈藥把他們的臉弄得黑乎乎的。還有一些人總是不停地裝填彈藥不斷地胡亂開槍,高爾文心想這些人真是瘋了。

戰鬥結束後,幸存者一個個筋疲力盡,哪裏還有力氣來挖深坑掩埋戰友的屍體,只好草草了事,顧不得他們的手臂、膝蓋和頭發還露在外面。一下雨就會沖刷掉覆蓋在他們身上的泥土。高爾文在一旁看著室友匆匆寫家信報告戰鬥慘況,奇怪他們怎麽還能用文字來表達他們的所見所聞所感,他覺得他所聽過的任何語言都不足以描繪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