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雷醫生和他的夫人(第2/5頁)

醫生是一個信奉科學的人。盡管他知道雙胞胎精神不正常的概率很小,但他在見到她們之前還是不會排除這種可能性。他妻子的宗教信仰使她不相信有人是壞的,她會想當然地認為傳聞是無中生有的謠言,對此他不感到驚訝。

“我肯定你是對的。”他含糊地咕噥道,這種含糊意味著他肯定她是錯的。他已經放棄了試圖讓她只相信真實的事情;她的信仰已經發展到了不承認真實的事情和美好的事情之間存在區別的地步。

“那麽你會做什麽?”她問他。

“去她們家看看。查理·安吉菲爾德有點像一個隱居者,但是如果我去的話,他總得見見我。”

莫斯雷夫人點點頭,這是她表示不同意她丈夫的方式,可是他卻不知道。“那麽她們的母親呢?關於她,你知道些什麽?”

“幾乎不了解。”

然後,醫生繼續沉默地思考,莫斯雷夫人繼續做她的針線活,十五分鐘以後,醫生說:“或許應該由你去,西奧多拉?她們的母親大概會更樂意見一個女人,而非男人。你覺得呢?”

於是,三天後,莫斯雷夫人到了她們家,敲敲前門。沒人應門讓她大感驚訝,她皺起眉頭——畢竟她已經敲門表示她來了——然後她繞到房子後面。廚房的門半開著,於是她快速地敲了一下門就走了進去。裏面沒有人。莫斯雷夫人環顧四周。桌子上有三只又黃又皺、已經開始腐爛的蘋果,一塊黑色洗碗布躺在水池邊,臟盤子在池子裏堆得很高,窗戶臟得讓你在屋裏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她用漂亮的白鼻子嗅嗅空氣。氣味告訴了她她想要知道的一切。她撅起嘴唇,沉下肩膀,抓緊提包的玳瑁手柄,開始“入侵”。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尋找伊莎貝拉,一路上注意到房子裏到處都是垃圾,雜亂不堪。

夫人很容易累,她不太能走樓梯,視力也不好,經常是,她以為洗過的東西其實並沒有洗過,或者她打算清洗什麽,然後卻忘記了,老實說,她也知道沒人在乎,所以她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喂養兩個女孩子上,她能做到這些已經算她們走運了。所以家裏很臟,滿是灰塵,一幅畫被碰得搖搖晃晃,它就會一直搖晃下去,一天當查理在書房裏找不到廢紙簍,就直接把紙扔在地上原來放廢紙簍的位置,而且他很快就意識到一年清掃一次比一個星期清掃一次省事。


莫斯雷夫人一點也不喜歡她所見的一切。半合的窗簾讓她皺眉,失去光澤的銀器讓她嘆氣,樓梯上的燉鍋和散布在走廊裏的活頁樂譜讓她驚愕地大搖其頭。在客廳,她不由地彎腰拾起一張掉在或被扔在房間中央的撲克牌,黑桃三,但當她環顧房間想要找到這副牌的余下部分時,她不知如何是好,房間裏太亂了。她無助地重新看看拾起的牌,發現牌上覆蓋著厚厚一層灰,作為一名戴著白手套的挑剔女子,她一心只想把牌放下,只是該放在哪裏呢?有幾秒鐘,焦慮使她無法動彈,她大受折磨,既想立刻終止覆滿灰塵、略微有點黏糊糊的撲克牌與她雪白的手套之間的接觸,又不願意把牌放在這樣一個不恰當的地方。最後,她的肩膀明顯地抖了一下,把牌放在皮質扶手椅的扶手上,走出房間,如釋重負。

藏書室的情況似乎好一點。當然,裏面也是灰塵密布,地毯磨破了,但是書架本身都擺在應該擺的位置,這點很重要。然而,即使是在藏書室裏,正當她準備讓自己相信在這個肮臟、混亂的家庭裏還藏著一小點秩序感,她看到了一張簡易床。它被放在兩排書架間的黑暗角落裏,上面只有一塊布滿跳蚤的毯子和一只臟枕頭,起初她以為這是給貓睡的床。然後,她又看了一眼,發現枕頭下面露出一本書的一角。她把它拉出來。是一本《簡·愛》。

從藏書室出來,她去了琴房,那裏和她看到的其他地方一樣,也是一片混亂。家具擺放得很奇怪,仿佛是為了方便玩捉迷藏遊戲。一張躺椅朝墻放著;一個櫃子從原來的位置被拖到窗戶底下,擋住了一把椅子的一半——櫃子後面的一大片地毯上積的灰比其他地方淺一些,比較明顯地透出地毯的綠色。鋼琴上的花瓶裏插著變黑的脆蔓莖,花瓶四周圍著一整圈類似灰燼的紙質花瓣。莫斯雷夫人伸手拾起一片花瓣;花瓣碎了,在她戴著白手套的手指間留下一攤黃灰色的汙漬。

莫斯雷夫人似乎是跌坐在琴凳上。

醫生的妻子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充分確信自己的重要性,她相信上帝其實在看著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聽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太忙於發掘易於在自身的聖潔中體會到的自豪感,以至於無法意識到她可能有的其他任何缺點。她是一個不現實的慈善家,就是說她所做的一切壞事,她自己都意識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