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第3/4頁)

他的名字是約翰·迪格,對不熟悉他的人,則是約翰·迪金斯。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擅長寫字的人,上學的年頭一結束(它們其實很快就過去了,因為他本就沒有上幾年學),他為了節省時間,便開始停用自己姓的最後幾個字母。姓的頭三個字母(Dig)似乎就綽綽有余了:相比完整的拼寫,頭三個字母甚至更簡潔、更準確地描述了他是誰、他幹什麽活,不是嗎?於是他把自己名字簽成“約翰·迪格”,對孩子們來說,他就成了“挖土約翰”Dig(迪格)在英語裏是“掘、挖”的意思……

他是一個充滿色彩的人。藍色的眼睛像兩塊遮在太陽前面的藍玻璃。白色的頭發直直地豎在他的腦袋頂上,像朝太陽生長的植物。當他挖土時,臉頰就會因為用力而變成粉紅色。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挖土。他打理花園別有一套,是參照月相的:月亮漸滿時,種下植物,根據月相變化的周期來測算時間。晚上,他凝視著圖表,計算做每件事的最佳時間。他的曾祖父這樣打理花園,他的祖父和他的父親也如法炮制。這門學問代代相傳。

挖土約翰的家族一直在安吉菲爾德當園丁。過去,在宅子裏有一個主理園丁和七個幫手的時代,他的曾祖父在一扇窗戶下掘掉了一道長方形的樹籬,為了不浪費,他收集了幾百根幾英寸長的枝條,種在苗床上,長到十英寸時,又把它們種在花園裏。他把其中的一些修剪成低矮、尖利的樹籬;讓另一些自由地亂長,樹冠長得足夠寬時,他用大剪刀把它們修成球形;還有一些,他看出來,能修成金字塔形、錐形和大禮帽形。為了修剪他的綠色材料,這個有著一雙粗糙大手的男人學會了花邊制作者的耐心和細致。他不搞動物或人物的造型。你在其他花園裏看到的那種孔雀、獅子和真人大小的人物造型,不合他的口味。他喜歡的造型不是嚴謹的幾何圖形,就是非常難理解的抽象形狀。

在他活著的最後幾年裏,打理花園成了他惟一關心的事情。他總是急著幹完一天裏的其他活兒;他只想待在“他的”花園裏,一邊用手摩挲他修剪出來的那些形狀的表面,一邊想象五十年、一百年後,他的花園會變得多麽完美。

他死後,他的大剪刀就傳到了他的兒子手裏,幾十年後,又傳到他的孫子手裏。然後,當他的孫子也過世了,就傳到了挖土約翰手中,當時約翰已經在三十英裏開外的一個大花園完成了學徒期,回到家便接過了這份注定屬於他的工作。盡管他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園丁,但造型花園從一開始便是他的職責。怎麽可能不是如此呢?他拿起木頭刀柄已經被他的父親握出形狀來的大剪刀,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與刀柄上的凹槽很貼合。他回到家了。

喬治·安吉菲爾德喪妻後的幾年,仆人的數目急劇減少後,挖土約翰卻留了下來。園丁們離開後,沒有人來替補。約翰還是一個年輕人,便成了默認的主理園丁,也是宅子裏惟一的園丁。他需要承擔的工作量十分巨大;他的雇主對此卻毫無興趣。假如他申請,肯定能找到其他任何一份工作:你只要見到他,便會信任他。但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安吉菲爾德。他怎麽可能離開呢?在造型花園裏工作,天色剛黑,把大剪刀放進皮革護套裏,他不假思索便知道他修剪的樹正是他的曾祖父種下的,他工作的程序和所做的動作和他們家族的前三代人完全一致。所有這些他都太了解了,所以不需要思考。一切都理所當然。和他的樹一樣,他也紮根在安吉菲爾德。


那天,當他走進他的花園,發現花園遭到破壞,他的感覺是什麽?紫杉樹幹上有深深的割傷,樹幹中心的棕色木頭暴露在外面。拖把頭都斷了,球狀的把頭躺在柄的邊上。被修成完美金字塔型的樹冠倒向一面,圓錐形的樹冠被砍得亂七八糟,大禮帽形的樹冠被剁得七零八落。他注視著散落在草地上的長樹枝,它們依舊翠綠,依舊鮮嫩。但是它們還是會慢慢枯萎,逐漸卷曲幹燥,走向死亡。

他驚呆了,一陣戰栗從他的內心傳到他的雙腿,又傳到他腳下的地面,他試圖搞明白發生的一切。是從天而降的閃電毀壞了他的花園嗎?但是什麽奇怪的暴風雨會悄無聲息地襲來?

不對。是有人故意破壞。

他在一個角落裏翻出了證據:大剪刀,刀刃大開,被遺棄在帶有露水的草地上,大剪刀旁邊是鋸子。

約翰沒有進屋吃午飯,夫人焦急地去尋找他。走到造型花園,她驚恐地擡手捂住嘴巴,接著她用手攥緊圍裙,加緊腳步走路。

發現他時,她把他從地上擡起來。他重重地靠在她身上,她溫柔地把他扶進廚房,讓他坐在椅子上。她煮了甜甜的熱茶,他則茫然地凝視著前方。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把杯子送到他的唇邊,把滾燙的茶一口口地送進他的嘴裏。最後,兩人四目相對,她看到他眼睛裏的失落,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