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第2/4頁)

假如她年輕一點,或許她能做得更好。或者,如果只有一個孩子而非兩個,情況也會好些。但是安吉菲爾德家族的血脈裏蘊含著一種任何兒童食品和嚴格的規矩都無法改寫的遺傳密碼。夫人不願意承認這點;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都試圖不去考慮它,但最終她還是意識到了。這對雙胞胎很古怪,毫無疑問。她們怪透了,她們的內核就是非常古怪的。

例如,她們說話的方式。她可以透過廚房的窗戶看見她們,一對模糊的身影,她們的嘴巴動了十九、二十下。當她們走近宅子時,她聽見嗡嗡的低語。接著她們走進來,不說話了。“大聲地說!”她總是這樣告訴她們。但是她正逐漸變聾,她們則很害羞;她們的談話是說給她們自己聽的,不是為了別人。“別傻了。”當迪格告訴夫人女孩子們不能正常說話時,她總是這樣回答,“她們說話的時候,沒有任何問題。”

直到一個冬日,她才意識到這點。有一次,兩個女孩都在屋裏;艾德琳在埃米琳的勸導下,待在淋不到雨的溫暖爐火邊。通常,夫人都猶如生活在一片模糊的霧氣中;但這天,她卻有幸視力格外好,聽覺也十分靈敏,當她經過會客室的門口,聽見她們的聲音,便停下腳步。聲音在兩人間來回傳遞,就像網球比賽裏的球;聲音讓她們微笑、大笑、互相怨恨地瞥視對方。她們的聲音刺耳地拔高,又突然低聲耳語。隔著任何距離,你都會以為這是兩個正常孩子之間活潑、隨意的閑聊。但是夫人的心卻往下一沉。因為她聽到的不是尋常語言。不是英語,也不是法語,喬治·瑪蒂爾德活著時,夫人就聽慣了法語,如今查理也依舊用法語和伊莎貝拉說話。約翰是對的。雙胞胎不能正常說話。

明白這點所帶來的震驚讓她站在門口呆住了。正如有時事情發展的狀況,一個啟示會開啟通往另一個啟示的大門。壁爐架上的鐘響了,像往常一樣,鐘玻璃下面的機械裝置會從鐘殼內送出一只小鳥,它機械地拍著翅膀繞上一圈後,又從鐘殼的另一面縮回去。兩個女孩剛聽到鐘響了一聲,便擡頭看鐘。兩雙睜得大大的綠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小鳥隨著鐘鳴轉圈,揚起翅膀,放下翅膀,又揚起翅膀,放下翅膀。

她們凝視的目光中沒有什麽特別非人的冷酷無情。只是孩子望著運動的無生命物體。但是這種凝視卻使夫人徹底呆掉了。因為當她責怪、呵斥或勸告她們時,她們正是這樣看著她的。

她想,她們沒有把我當成活人。她們不知道除了她們自己,別人也是活的生命。

正是因為她的善良,她才沒有覺得她們很可怕。相反,她還為她們惋惜。

她們該是多麽孤獨啊。非常非常孤獨。


她在門口轉身,慢慢地走開。

從那天起,夫人改變了自己的期望。規律的吃飯時間和洗澡時間,周日去教堂,兩個乖巧的正常孩子:所有這些夢想都被拋到窗外。她現在只有一項工作,就是保證兩個女孩的安全。

反復思考後,她認為自己明白了情況為何如此。雙胞胎,總是在一起,總是兩個人在一起。假如在她們的世界裏,二人行是正常的,那麽其他獨自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成雙結對的人在她們看來是什麽樣的呢?我們看上去一定像是殘缺的一半,夫人想到。她記起一個詞,一個在當時顯得很奇怪的詞,意思是“失去部分身體的人”——Amputee。這就是她們眼中的我們。Amputee——失去部分身體的人。

正常嗎?不。兩個女孩子不正常,也永遠不可能變正常。但是,夫人安慰自己,事已至此,雙胞胎就是雙胞胎,或許她們的奇怪只是自然而然。

當然,所有“失去部分身體的人”都渴望成雙結對。不是雙胞胎的普通人,尋找他們的精神伴侶,選擇愛人,結婚成家。因為受到自身不完整的折磨,他們都努力成為一對人中的一方。在這方面,夫人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什麽不同。她也有自己的另一半:挖土約翰。

他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一對。他們沒有結婚;甚至都不是情人關系。夫人比他大十二或十五歲,雖然還沒有老得足以做他的媽媽,沒錯,但是超出了他所想要找的老婆的年齡範疇。他們相遇的時候,她已經到了不指望再嫁給誰的年紀。當時,他正值盛年,期望結婚,不知怎麽的卻沒結成。此外,一旦他開始與夫人一起工作,每天早晨和她一起喝茶,每天晚上坐在廚房的桌子前吃她做的晚飯,他就放棄了尋找年輕女伴的念頭。多一點想象力,他們或許能夠跨越各自的期望所設下的限制;他們或許會承認彼此之間的感覺:一種最深刻、最恭敬的愛情。在另一個時間,另一種文化下,他或許會向她求婚,她或許也會答應。至少,我們可以想象在某個星期五的晚上,吃過魚和土豆泥、吃過水果派和奶油凍後,他可能會牽著她的手——或者她牽著他的手——他們可能會在害羞的沉默中一起上了她或他的床。但是這樣的想法從來沒有出現在他們的腦子裏。於是他們成了朋友,老夫老妻就常是這樣的狀況,他們享有彼此溫柔的忠誠,幸運地停留在激情的另一面,而不曾經歷過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