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的故事(第3/5頁)

人死後就消失了。他們的音容笑貌和呼吸的溫度,他們的肌肉,還有骨骼,所有關於他們的生動記憶,都停息了。這既可怕又合乎自然規律。然而,有一些東西能免於湮滅。因為它們將繼續活在他們寫的書中。我們能夠重現它們。他們的幽默、他們的語調、他們的情緒。通過寫下來的文字,他們能惹你生氣,也能逗你開心。他們能給予你安慰。他們能讓你困惑。他們能改變你。所有這一切,他們都能做到,即使他們已經死了。根據自然法則應該消逝的東西,由於紙上的墨水所創造的奇跡,都能像琥珀裏的蒼蠅、凍結在冰裏的屍體一樣,被保存下來。這是一種魔術。

就像守墓人一樣,我照管書籍。我清潔它們,對它們做一些輕微的修補,使它們保持良好的狀況。每天,我都會翻開一兩本書,讀上幾行或幾頁,讓被遺忘的死者的聲音在我腦中回蕩。當他們的書被人翻閱時,這些死去的作者是否能感知到?他們身處的黑暗中是否會出現一星半點的光亮?當另一顆心在閱讀他們的心時,這種輕微的接觸是否會撥動他們的靈魂?我確實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人死後一定非常孤獨。

盡管我在此談及了我個人最關注的東西,但我明白自己一直在回避問題的實質。我不喜歡表露自己的本性:更確切地說,看起來我好像是在強迫自己克服習慣性的沉默寡言,其實我寫任何東西都是為了避免寫到一件要緊的事情。

然而,我要寫它。“沉默不是講故事的自然環境,”溫特小姐曾對我說,“故事需要言語。沒有言語,它們就會變得蒼白,它們會得病、死掉。然後它們會縈繞在你的心頭。”

相當正確。所以我在這裏寫下自己的故事。

十歲時,我發現了我的母親一直在保守的秘密。此事至關緊要的原因在於母親所保守的並不是她的秘密。而是我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的父母出去了。他們並不經常出門,外出時他們就會把我送到隔壁,讓我坐在羅布夫人的廚房裏。隔壁的房子和我們家完全一樣,只是布局完全顛倒,反向的布局讓我感覺極其頭暈,所以輪到父母晚上出門時,我再次堅稱自己已經足夠大、足夠懂事了,可以在無人照顧的情況下待在家裏。我沒有抱多少希望,但是這次我的父親卻同意了。母親也被說服了,惟一的條件是讓羅布夫人在八點半時來我們家看一下。

他們七點離開家,我倒了一杯牛奶坐在沙發上喝以示慶祝,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瑪格麗特·李,已經長大,可以不需要臨時保姆,獨自待在家裏了。喝完牛奶後,我突然覺得十分無聊。該如何享用這份自由呢?我開始漫無目的地閑逛,丈量自己自由的新疆域:餐廳、客廳、樓下的衛生間。一切都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不知何故,我想起了自己孩提時所害怕的一件事,它與大灰狼和三只豬有關。我將吹氣,吹氣,把你的房子吹倒!它能毫不費力地吹倒我父母的房子。昏暗、通風的房間根本無力抵禦襲擊;只要大灰狼看它們一眼,脆弱雅致的家具就會崩塌為一堆火柴棍。是的,那頭大灰狼只需吹一聲口哨,就能吹倒整幢房子,而我們三個將立刻變為它的早餐。我開始希望自己是在書店裏,身處書店的我從來不會感到害怕。大灰狼想吹氣就吹吧:所有那些書會使墻壁變厚一倍,我和父親將猶如待在堡壘裏一樣安全。

我去樓上的浴室照鏡子。看看自己作為一個長大了的女孩子是什麽樣子,以求得安心。腦袋先向左偏,然後又向右偏,我從各個角度審視自己,希望能看到一個不同的人。但是我在鏡子裏只看到了自己。

我自己的房間也不能給予我任何希望。我對它的每一寸都了然於心,它也對我了如指掌;我們是彼此無趣的同伴。於是我推開客房的門。表面沒有裝飾的衣櫥和無遮蔽的梳妝台貌似可以讓你在這裏梳妝打扮,但是你明白衣櫥和抽屜裏面空無一物。床上包得緊而平整的床單和毯子也招人討厭。單薄的枕頭看上去毫無生氣。這個房間一直被稱為客房,可我們卻從未招待過客人。它是我母親睡覺的地方。

我心情復雜地退出房間,站在樓梯口。

就是如此。成人禮。獨自一人待在家裏。我正邁入大孩子的行列,明天我將可以在操場上宣布:“昨晚我沒有去保姆那裏。我一個人待在家裏。”其他女孩會目瞪口呆。我等待這天已經很久了,現在它終於來臨了,我卻不知如何應對。我本指望自己會心情舒暢地自動適應這種經歷,即我將第一次看到自己注定要成為什麽樣子。我本指望世界會褪去我熟悉的它那孩童般的外表,向我揭示它的秘密,顯露出它成熟的一面。然而,處在全新的獨立狀態下,我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感年幼。我是怎麽了?我究竟能否找到長大的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