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鏡中人(第4/36頁)

“靜娘?還有什麽事嗎?”她聽出他話語中隱約的怯意,太罕見了。

裴玄靜問:“崔郎對這種毒香很熟悉嗎?此前也碰到過嗎?”

“所謂毒香,無非是在香料中摻雜了致人迷幻乃至窒息昏厥的藥物粉末。這類藥粉大多產自西域諸國,我以前行醫時了解過一些。”

“碰到過嗎?”裴玄靜不依不饒地追問。

崔淼把心一橫,扭頭道:“我不記得了。”

“我倒是記得遇到過一次相似的——就在我們初遇的那天夜晚。”

“你是指賈昌老丈的屋子裏?”

“對,那間屋子裏也有一股怪香,比今天這種香味要淡,我想可能是消散掉一部分的原因,也可能原先放的劑量就沒這麽大。”

“但是賈昌老丈死了。”

裴玄靜說:“賈老丈畢竟是年近百歲的老人家了,再輕的劑量只怕也承擔不起,所以才會在毒香引起的幻覺中猝亡了。”

崔淼冷冰冰地評價道:“有道理。”仿佛全然置身於事外。

裴玄靜不放過他,接著又問:“崔郎中,那夜你也在場,你是怎麽認為的?”

“我說過了,毒香的主要成分是來自西域的致幻藥草,萬變不離其宗,所以你硬要說是同一種,我也不能反駁你。”

“致幻?”裴玄靜苦澀地說,“難怪那夜我把你當成了長吉……今天,自虛又把你當成了哥哥……”

“靜娘!”崔淼厲聲打斷她。裴玄靜清楚地看見他眼中泄露的痛楚,下一刻又被掩飾得幹幹凈凈,了無痕跡。她情不自禁地想,也許這一切真的都是幻覺,是從春明門外的那夜開始就連綿至今的一場大夢。

崔淼回復了平和的語氣,說:“我在夥房看見有新鮮的百合果,正適合解毒的,請靜娘去煮點百合果水來,可以給自虛喝了試試。”

“好。”裴玄靜去了夥房。

百合果水給李彌灌下去,也沒見什麽動靜。誰都沒有胃口,所以裴玄靜新煮的粥幾乎原封不動地剩在鍋裏。

似乎再沒什麽可說可做的,他們便各自沉默著。日上三竿,外面的世界早已熱鬧起來,這個家卻寂然深鎖在幽谷之中。

崔淼突然叫起來:“自虛!自虛!”

裴玄靜從神思恍惚中猛醒過來,撲到榻前問:“自虛怎麽了?”

“不知道,怎麽就發起高燒來了?”崔淼也很緊張,“我從沒見過這種情況,難道是毒物侵入五臟?那可就太糟了,會危及性命的啊!”

裴玄靜驚呆了。

2

裴度在遇刺重傷的一個月後,重新走進了大明宮。

按照禦醫的說法,他還應該再休養一段時間,但是帝國新任的宰相早就躺不住了。野心和責任感都能激發出人的潛能,在政治領域中,這兩者又常常難分彼此。

大明宮就是最好的見證。百年滄桑,大明宮目睹了無數才智的揮灑、欲望的張揚,也見識了太多夢想的破滅、道德的淪喪。然而不管得意、失落甚至毀滅,舊人剛剛離去,新人就急著登場了。

元和十年的七月初一日,當裴度站在大明宮門前,傾聽晨鐘一如既往地奏出肅穆祥和的曲調時,他的眼睛禁不住濕潤了。眼前的重重宮闕依舊金碧輝煌。從表面上看,百年的椽木似乎能夠不朽,就像鐘聲中所蘊含的賢明、安定、寬宏和富足,那便是從太宗皇帝開始建立的偉大基業,傳承至今,仍然是全天下最值得為之肝腦塗地的事業。也是裴度此生唯一的事業。

天子特意下詔,因為裴度剛剛痊愈,免去紫宸殿常朝,允其直入延英殿召對。

時隔月余,君臣再見都很激動。皇帝說宰相瘦了不少,而宰相嘴裏贊嘆著皇帝英睿更勝以往,目光卻離不開皇帝鬢邊新添的白發——還不到四十歲的天子衰老得太快了。為了大唐中興,他的的確確是在嘔心瀝血。

心驚之余是不忍,不忍之後是激昂。裴度本來準備了滿肚子的話要對皇帝說,這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沒有語言能夠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皇帝倒是喜上眉梢地講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