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綢緞 第十五章 凍結

  1999年6月29日,晴。坐班中醫何大夫,在咽下口中已淡而無味的綠茶之後,迎來了靜謐的清晨。他從墊了坐墊的硬木椅上站起來,回顧一下尚自睡著的值班西醫和工作人員,在藥店中部的空場裏伸展腰臂,算是舒活筋骨。

  何大夫是年65歲,從一家小醫院退休已有5年,膝下一雙子孫皆事業有成、家庭幸福,老人卻耐不住寂寞,不顧家人的反對,答應了藥店的反聘邀請。又逢這一年春天的兩會過後,政府做了一個決策——要求北京市每個城區都要留有一定數目的二十四小時藥店,並至少配備中西醫值班大夫各一名。在年輕人望而卻步的時候,何老先生再度欣然赴任,這雖然遭致家庭成員更加一直得反對呼聲,可出於多年來積下的深厚醫德與原本就樂意為人奉獻的一顆赤誠之心,老人並不予理睬。

  然而政府的決策雖起源於改善老百姓看病、就醫、吃藥的困難局面,然而真會在半夜來急匆匆買藥看病之人確實少之又少。每逢到了後半夜,藥店雖仍營業,前來光顧的顧客畢竟少之又少。更多的時候,何老先生只是靜靜地坐在硬木椅上,翻翻那些泛了黃的醫書,算是打發時間。

  呆到清晨六點,何老先生簡單地操練了一陣拳法,自覺一夜的疲憊這時候蕩然無存,並收拾起自己的破舊小包裹,悄悄地開門走了出去。臨走前他有心叫醒另外的幾位值班同事,卻又擔心吵了他們原本就睡不踏實的覺。

  從藥店出來,何老先生邁著穩健的步伐一路前行。由於時值夏季,天氣又難得地放了晴,陽光便溫暖而和煦,把老人的心情照耀得還算不錯。

  盡管年逾六旬,老先生卻堅持每天冷水洗澡,因而筋骨較於年輕人似乎更加結實。路邊一兩個趕路的學生不時打個噴嚏,何老先生一陣搖頭。

  轉過第三個街角,何先生稍稍減慢了步伐。路邊一只小狗——看起來像是被人遺棄的,正在垃圾堆旁低聲地嗚嗚叫著。何先生多年食素,加上剛剛值班結束,身上自然沒有肉食來喂這可憐的小家夥。想想自己的家就在不遠處,老人便向那小狗走去,想要招呼它去自家飽餐一頓。不料那小家夥並不領情,仍然一個勁兒沖那堆垃圾叫個不停。老人蹲下,用一雙粗大的手撫摩小狗那一身趕了粘的皮毛,卻只惹得它渾身一陣哆嗦。

  何老先生心下納悶。雖然多年來,為便於按摩增加手上的力道,他從青年時就開始練起“壇子功”——每日抓起宛如鬥笠大小盛滿清水的壇子,揮舞直至手臂酸痛——而今鍛煉依然不輟,可自己畢竟上了年紀,又不會手下偏失了準頭兒,導致用力過猛,為什麽卻引起小狗一陣不尋常的反應呢?

  何老先生撤回那雙布滿青筋的大手,開始端詳那堆垃圾。其中一只很大的黑色垃圾袋引起了老人的懷疑——那小狗正是沖著東西叫個不停的——他感覺那口袋太大了些,大到以致能裝下一個人。

  思索良久之後,老人解開了那只被封條密裹的垃圾袋,一具年輕女人的屍體便呈現眼前——這女人穿了件長裙,看樣子不過二十四五歲,眉眼端正,面容姣好——如果除去那因為勒死而改變了的膚色而言,老人知道這女子生前想必是十分漂亮的。

  老人發現了這屍體,便急匆匆敲開了路旁一家店鋪的大門,用電話報了警。在這過程中,那小狗一直不離屍體左右。何老先生有了一種無奈的慨嘆——盡管出於自己的職業,並不喜歡親近小動物,可兒子喜歡,還是養起了寵物。他因此便知道,不論這寵物與你親近與否,它的腦子裏是存著“人”這個概念的。特別是被人飼養的寵物,會自然而然對人有些親近感。可眼下促使這小狗對屍體感興趣的顯然不是親近感——它似乎更想飽餐一頓,在饑餓的趨勢下,它似乎忘記了“人”這個概念,按照以往的習性,想要飽餐一頓了。

  見那小狗遲遲不去,何先生只得“泯滅”了同情心,蹲在屍體邊靜靜地看護著,與之相對應的是那小狗歇斯底裏的不滿的叫聲。

  須臾,有數量警車多名警察趕到了。何老先生注意到在趕來的警察中很顯然有兩個年輕人並不屬於這個群體——兩人均不到三十歲的樣子,都沒有穿制服。

  這叫老人有些摸不著頭腦——鑒於中醫的“望、聞、問、切”,老人從醫多年,可謂“望人”無數,起先還只是專門從治病救人的角度上,而後便開始了廣泛意義的觀察。因此這個清晨,老人也開始觀察這兩個年輕人,從他們的臉上不難讀出了從心往外的悲哀,想必這兩人與死者熟識;可另他費解的是,從警察對他們說話的態度來看,兩者之間似乎也是關系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