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螳螂 十六、自殺也要分類討論

“在你的面前,我總是有失專業水準。”我的心理醫生簡心藍把她托著腮幫的左手撤下來,那上面已經硌出了紅印。

“這話怎麽講呢?”

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小時,雙倍意濃已經不足以滿足我了,我們幹脆要了一壺咖啡。這時候,我替她滿上一杯,幫她習慣性地放上一匙奶精和半勺糖。

“這話的意思是說,如果是平時的咨詢,我早就該打斷你漫長的敘述,而直奔主題了。不過真可悲啊,我每次都會被你牽著鼻子走。”她呷了一口咖啡,又說:“你用不著道歉,實際上這一晚的故事雖然很長,不過很離奇很有趣,另外,也幫助我徹底把人際關系搞明白了。你在這一晚裏,遇到一個焦慮不安的丈夫,救助了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還和一個患有罕見遺傳疾病的女孩玩了拼圖遊戲。並不是誰都有機會遭遇這種充滿戲劇色彩的夜晚的。”

“那麽,”我問她,“你覺得楊潔的自殺是怎麽回事呢?”

“喂喂,小艾呀,你是不是弄錯了?”她撲閃撲閃長長的睫毛,“你今天來找我,並不是讓我幫你分析案例的吧?”

“對不起。”我的興致全在病人身上,一時竟忘記了自己的幻覺。

“所以,倒是我應該聽聽你對楊潔自殺的看法,然後找出到底是什麽東西影響了你。”

什麽東西影響了我——她這樣的說法,忽然提醒了我。是的,我並沒有對她講起發生在醫院後來的那些事:我和老威趕到醫院之後,如何安撫等候在搶救室門外的親友;我倆怎樣缺心眼兒地跑到醫院衛生間去邊抽煙邊喝咖啡,隨後遇到神奇的精神病患者John;他又如何要挾持護士作為人質,急於逃離自己的幻覺。至於我牽扯其中,並幸運地化解這個事件,則更是只字未提。這倒並非是不信任簡心藍,而是我覺得這與我幻覺突發沒什麽關系。

可是,簡心藍的話提醒了我,如果恰恰是John的幻覺引發我的幻覺,那該如何是好呢?

我心裏猶疑不定,嘴上卻很直接地回答她的問題,“你想聽我的看法,關於哪個方面?”

“先說說楊潔的自殺屬於哪一類吧。”

學術上,對於自殺的分類,有很多種,不過以現代危機幹預的理論,更傾向於迪爾凱姆的觀點。他將自殺分為三種類型:利己性自殺、失範性自殺和利他性自殺。

利己性自殺,是指自殺的當事人,缺乏自己與群體之間的整合觀念。套用比較好理解的話說,就是自殺者更關注自己,而忽略了與之有直接關系的家屬、同事、朋友等,更不會去在意他應該履行的相應責任。

利他性自殺則完全相反,作為一種宗教的感知也好,還是作為社會凝聚力的表現也罷,至少在他們自己看來,自殺是可以給他人帶來好處的。最典型的就是過去日本武士道的剖腹自殺和現代中東極端主義分子的人體炸彈。

至於失範性自殺,是感覺生活意義的瓦解和崩潰所致。

我略加思索,回答道:“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楊潔更像是利己性自殺。她詳細策劃了自殺行為,無論是時間,還是地點。她對前夫心懷不滿,至少從表面上說,是他堅持不肯復婚導致了她的自殺。但實際情況可能有所不同,即使李詠霖同意復婚,他們的婚姻仍然可能走到盡頭。根據相關的時間推測,我懷疑她正是在來到李家門口的時候,才關閉手機。她不需要求助,也不接受別人的勸說,對自殺的執著心比較強。另外,我記得李先生曾經說過,離婚後,她對照看女兒的問題,曾不同程度地推卸責任。所以初步判斷為利己性自殺。”

“嗯!你說得沒有錯,我和你的想法相同。至於她自殺的危險程度,這個不必說,她剛剛完成一次,並且有可能在近期再實施一次。”

“如果真像我們所說的那樣,那麽在她重新領悟自己身上的責任之前,她很可能會再來一次。”

“你對此並不確定?”

“是的,在沒接觸病人之前,僅以別人的說法,我什麽都不敢確定。”

“也就是說,在你心裏,並不擔心楊潔的死。”

“沒什麽可擔心的吧?”我顯得很是輕松,“至少住院期間,有家屬、朋友、醫護人員的共同看護,不至於有問題。哦,對了,還有病友呢。”

“所以你轉而擔心李詠霖,因為你發現他的嚴重失控。”簡心藍忽然投來一股犀利的目光,她試圖觀察著什麽。

“李詠霖的失控,可能出現在任何人身上。換作你我也不例外。”